属虎的郓城人

山西山东俩省有点像家谱上平辈的两个兄弟,都是“山”字辈的。历史上一河相隔的山陕两省就保持着不错的亲密关系,往来颇密,成果诸如,“秦晋之好”、“两西会馆”、晋陕一家亲等。中国这样互相关联的地域还有河南河北、湖南湖北、广东广西,但山西山东似乎有理由发展成为比较密切的“亲戚”关系。比如,两地“省二代”次一级的地名中,也能找到相似的“面孔”,像运城(yùn)、郓城(yùn),临猗(yī)、临沂(yí),好似一座山再怎么巍峨也隔不开两个省的牵手,河山相接,筋骨相连。大概因了此间原由,或者我祖上也有山东血缘的关系,身在外省也常额外关注那些同样在外的山东人。

春节前的突发疫情防控期间,就碰到几位山东外来务工人员,德州、菏泽、滨州、淄博都有,“俺娘”“嫩家”“亲银”在他们交谈之间不绝于耳,似乎这个亿人大省的乡亲们撒得遍地都是。他们几乎什么都做,从蒸馒头、收垃圾、断桥铝、不锈钢到卖菜、修车、装潢、盖楼,只是隐没在城市的缝隙之中或某个肓肠一样的角落,不为人注意。核酸筛查临时征用的自由市场边缘一角,就有一对蒸馒头烙大饼的德州夫妇,个头瘦小到还没有层叠起来的笼屉高,人却勤快,几乎不停。一边是排队核酸的队列,一角是码放齐整的面食,他们似乎根本不知道休息,只在人少的间歇奓着两只面手,也张嘴掏空去挨“捅”一下,什么也不耽误,大概这样才能保证一天能卖出几百斤面。印象深刻的是另外两个山东人,一个是滨州无棣的孕妇刘晓雨,一个是菏泽郓城的打工者李易成,都是极普通的农民,走在人群中连一秒都不用,就会完全淹没不见,像一滴水掉进了沙子里。这世界人人都睁大眼睛寻找金子,谁会留意一粒沙子?

也许,正应了那句话,每个人的世界都是一个博物馆。当我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耐心了解到他们简单的生活之后,更加确信,每个普通人都不该只是一个博物馆,而是一个广阔的世界。只是那样的世界可能太过于平凡、简单、卑微而显得无足轻重,不为人所动,也不被注意,像草芥、飘蓬,像所有微茫的生命,没有人愿意留意或者了解更多,但我相信他们是这个世界连绵的底色,像土沃而广袤的大地,像斑斓赋彩的生命,像所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而他们,正好被我承担的职责所覆盖,所以幸好看到了他们世界的一角。也许,那句话完全可以改成:每个人都是一个饱满的世界。毕竟,即便微如沙粒,也可以一沙一世界。

涨姿势的图片

 

先说刘晓雨。身份证号显示,她是2002年出生,以生日计,还不到20岁。然而再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个年龄不大、个头不高、相貌普通的山东女子就要当妈了,这是我碰到过的年纪最轻的孕妇。她的“老公”(无法知道他们有没有办理结婚登记)同样也是00后,2000年出生,一个安装橱柜的年轻工人。这两个年龄加起来刚满四十的年轻人,即将为人父母,却意外被突然而至的疫情封在异乡的防控区。我相信,疫情的意外与生子的意外已经给他们制造了太多“不确定”,面对突至疫情他们像面对新生命降生一样毫无准备。这并不奇怪,毕竟太年轻,此刻与他们同龄的城市青年大多还在上学,甚至还要再接受更长时间的教育才会考虑成家立业结婚生子的事,而他们很快,将在一次意外的疫中同样意外地为人父母。

刘晓雨原本计划年前回山东老家产子,依靠家人照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佳选择。然,疫情一来,他们家人来不了,他们也回不去,两个00后能否独立完成这样生疏的生育任务——第一次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呱呱坠地,这实在是个不小的疑问。即便此疫关于孕产妇受外地前车之鉴已开通了绿色通道,但他们自身的疑问仍然存在,这是最让人担忧的。比如,他们打工租住的地方条件并不理想,采暖不佳,需要尽快调换地方,不然新生儿及产妇月子里要面临一定考验,对于这样全无经验的年轻人,第一胎的危险系数不容小视。疫中诸事繁杂,我们仍然给了这两位00后尽可能的帮助,紧急联系家人也是必要的,甚至联系到了同在本市的某个亲戚以便应急照料,租住条件得以调换,医院也联系好了,幸运的是还有中心妇产的专家为她们服务。

一切似乎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他们关于生儿育女的常识看来相当贫乏,似乎并没有准备好迎接一个新生命到来,比如为了省钱连产前孕检等项目都准备省略。最后一轮核筛时,已不见刘晓雨,电话里说是搬到了新的社区居住,只有她年轻的“老公”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还在为年前的几个客户跑前跑后安装橱柜。妇女主任一再叮嘱这个小伙子,别舍不得为自己媳妇花钱,照顾好他们,这是“两个人”!他露出依然无法掩饰的淡淡青涩,边点头边小声嘟囔,叫120跑一次要好几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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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另一个郓城人李易成吧,属虎,1974年生人。

他给人的印象最深的地方是顺从,总是一副不惹事、听话的模样,眼睑始终低垂,像遮掩着什么卑微的东西。无论疫情防控有多么苛刻的要求,他都毫无怨言,完全无条件接受配合,顺从得让人挑不出理儿,好像他只会说好好好是是是。这与那些不住抱怨核筛时间太早户外太冷种种的人对比鲜明,志愿服务遇到李易臣这样的,都不好意思再提过多要求。而他租住的地方简陋到也让人不忍卒睹,也就是几平米大的一个地方,看不到卫生间和厨房,不知道他怎样生活,唯一的好处就是便宜,一个月几百块钱足够,一切都是临时的,随时能走,毫无留恋。可能他们这样的务工者平时都在工厂解决了吃喝问题,回来只需一个栖身睡觉的地方,一个可以睡觉想家想老婆孩子的地方,别的都不重要,能省则省,能简单则简单,能将就则将就。李易成的艰苦让我想到了网上疯传的农民工邢万强,一个在新疆打工的河南农民,为了回家见到自己的家人在火车上站了40多个小时,不舍得花钱吃饭,两天没睡觉。他们是一样的人,一样让人觉得心酸,活着不易。

进城之前,他们的收入来自四时庄稼、鸡羊猪兔,土里刨食的艰难一定锻造了他们的某些品质,进城之后,再没有什么苦能难倒他们,再说,他们压根儿就没想来享福。他们似乎也不打算成为城市的一分子,这儿好像也不属于他们,他们虚于应付,只愿拿一份属于自己的报酬,其他一切都不在话下,只要能回去,别的都可以不去计较。像李易成这样的务工人,几乎能独自克服一切,或者说什么难处在他们这儿都不是事儿,他心心念念的一件事就是,回到那个温暖的有贴满孩子奖状墙和有爱人温存的家里,那儿才是他的“快乐星球”。为此,他们可能准备了很长时间甚至一年之久或者比一年更长。事实上,李易成已经买好了带给孩子和家人的东西也包括钱,那些东西他可以苛刻自己但不能独自享用,他甘心这样的自虐,他只有尽力压榨自己回报妻儿老小,除此之外,再无他途。所以,当知道今年可能回不去了,回去也要被隔离时,他彻底释然了,工厂已经停工,他什么也不用做,几乎每天都窝在他的斗室之内,精神也萎顿松懈下来,几乎是以一个人的消极来对抗疫情对自己的影响。

李易成说他属虎,正好到本命年,不顺呵。四十八周岁,按照他们那儿的习惯,年龄虚着往大了说,他说自己也五十的人了。五十了还这么拼?两孩子,得干。我清楚,像李易成这样的男人,为了孩子吃多大的苦都不在话下,那些苦对他不重要,结果才重要。他们如此弱小,尽力减少期望值,减少生活的匹配,减少欲望,他们也如此强大,能够顶住人间一切难处,能够吞下世间一切苦厄,也能忍受一切委屈。

入户排查那几天,刚下过雪。漫天的白雪之下也有覆盖不住的地方,再柔软的雪也有冻成坚冰的时候,李易成租住的逼仄陋室与这个冬天只隔一道单层铝合金玻璃门,门前是一片不能称为路的洼地,凸凹不平,雪覆不住,露出肮脏凌乱的颜色。屋檐上的雪正开始融化,凝成的冰柱一截一截落向地面,像在地上楔着一枚枚钉子,砸在雪沃之中,发出坚硬的声音,一下一下。室内,他正用电炉子煮一锅东西,说是火锅。我一直记着他内容不明的火锅安静地沸腾着,面目模糊,努力且热烈,像生活的某个隐喻。

除夕临近,封控解封,能走的外地打工者旋即走空,一个不剩,怀孕的刘晓雨和属虎的郓城人李易成也在其中。有雪在野,天地间依旧白茫茫一片,辨不清道路和方向。

2022.2.12(我记下这些,是因为若不如此,只肖一扭头,他们就会在人群中消失不见,很少有人会多看一眼。写的是山东郓城人,插图却用的是我们运城的关神,只是喜欢,对了,关羽大神属虎。图片来自“遗产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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