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见

四岁那年,家里来了一个男人。
男人来的时候,夹着皮包,戴着眼镜,一副斯文模样,骑一辆崭新的加重飞鸽牌自行车从村南边来。那个季节,正值春光烂漫,空气中弥漫着动植物按捺不住的阵阵骚动,乡村间独有的春天的味道环绕在周围,那是现在无法形容的一种无比纯净且纯粹的味道。我喘着粗气,敞衣开怀,从外面回来,冬天的衣裤已憋得我燥热难安,不曾预料家中出现一个陌生人。涨姿势的图片
那人坐在我们吃饭的小方桌旁,矮凳矮桌掩饰不住这个年轻男人的气宇轩昂。他并不认生也不紧张,反而有反客为主的气势。起身走近我,白晢的脸上红扑扑地溢出笑意,礼节性地问我话,像旧时相识一样,完全不同于我在村中接触到的黑面黄牙粗粝庄稼汉。我第一次对一个男人的肤白和优雅警惕起来,在我们有限的接触距离和时间中,我对不速之客一直保持着某种戒备,同时也充满好奇。
那人是县里派来的下乡干部,来我们家吃派饭来了,名字中有个“海”字,村里男性叫这个名字的多了,多在后面缀有“娃”字以标识他们的平凡。但他显然是个异数,又年长于我爸,按乡间惯例我爸让我叫他海爸,我从没叫出口。吃饭时,他觉出了我与他之间的尴尬,大约想调节气氛打算逗我一下,开了个不知什么玩笑,自己先发出了某种怪异的笑声。立刻,电光火石间,这种笑声和他又一个留着偏分头的明显特征被我捕捉到了,显然刺激到了我。我很快做出了判断,并且脱口而出:哈,原来你是个狗汉奸!
在我有限的阅读和知识积累中,那种尖细的笑声和泛着油光三七开分头的男人都是坏人脸谱的一部分,而且他明显优渥的生活表相也表明他有别于劳动人民,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只有坏人身上才找不到劳动人民朴实无华的特征,他肯定是汉奸无疑,且前面加“狗”字,以表明我的爱憎。狗汉奸!多么羞辱的一个称谓,我们只有在最恶毒的谩骂中才把它送给别的孩子。而且,多半是气话,并不真实,但是,现在,这个叫“海”的男人的确以他的长相和声调印证了这个称谓非他莫属,是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铁杆狗汉奸。我为我的发现和觉悟自豪不已。
后来,这样无邪的童稚般的误会,成为我们之间长久的笑谈。很多事情都没有印象了,这个“狗汉奸”的称谓一直记得,我记得,他也记得。据说,数十年间,他每次见到我爸,都要问当年称他“狗汉奸”的孩子现在怎样了。而我,从此再也没见过他,知道他还在,但是再无相见,此生怕是没有为他当面“平反”的机会了。

 

我入学时年龄偏小,在整个班级里应该是最小的。为此,我爸肯定跟村里的学校打过招呼,不然,人家不会收我进来。
从此,与我同届的村里同学、发小都比我大,有的可能大得离谱,以至于我尚懵懂无知时他们已进入青春期,看着他们情窦初开的躁动,大为惊异。天长日久,我也渐渐习惯与大孩子交往,有时受他们袒护,有时被他们欺负,大多数时候能与他们相安无事,是因为学习上还算马马虎虎过得去,受老师待见。那老师也是本村的民办女老师,名字中有“花”字,带我们好多年,初是害怕老师,天性所至,后来渐成禁忌,似乎由对老师尊敬戒惧进而显得疏离,但心里仍然觉得她是人生旅程中的一个重要人物,是为我们开蒙的师者。
从心而论,老师对我挺好的,只是那时并不能体谅她的严厉和关注,总是一味躲闪,一味陷于一种初蒙的混沌状态,云遮雾罩,难以自拔。然后,又无比清醒地以自己的视角,观察她们那茬年轻女老师们为工作为婚恋为前途的攀比计较和煎熬,一边荒着自己的田,一边操着别人的心。于我们来说,她们都是严厉的,严厉是那时最流行的教育方式,也是家长们推崇的好老师标准。因此,因学习不断受到惩罚的同学大有人在,有时甚至是如刑的体罚,还有在讲台上站一溜示众训斥的羞辱,然而我不用担心,既能应付了那些,又不会成为被驯服的对象,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不受关注,也不被打搅。我有自己的庞大的尚待开垦的领地,就是喜欢读书,不停地找到书看,不停地幻想更加遥远的世界,纵横万里,贯穿千年,几乎以此完成着自我救赎。至于学习作业之类,则完全没有印象,好像它们才是额外的东西。
她深知我的特点,又奈何不了,总是尝试在某些方面将我牵回功课上。比如,点我课堂背诵课文、做题、回答问题等等。一一应付之后,又回到自己的天地之中,很少妥协,决不配合。有时候,她的方法几乎用到了极至,比如刚讲完的课文,她要我在课堂上背。那时,决无预习的习惯,也不会工于心计于课后做点什么功课,几乎就是考验过目不忘的本领。不过,那时的课文大多简单,看一遍内容略知,就硬着头皮站起来背。然后,她就刻意表扬一下,某一刻几乎是强行地浓厚了我准备发奋学习的兴趣,谁不希望老师表扬呀。不过,到底没有长性,于学习上的事,总是容易敷衍。后来,她就嫁人,去了别的地方。后来,就再也没见过面。知道她心里在意当年村小自己带过的几届学生,知道她在,知道她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但是再无相见,也无联系。

 

读书时期,遇到过一位落魄书生,那种在高校里漂泊的人,非学生亦非学者,只是蹭课或者在高校附近出租房内谋生。因感其偶露的才华,遂有好感,甚至生了同情心,帮了他许多忙。本以为萍水相逢,就此打住,没想到正值一个假期,他请求住我宿舍一阵子,正好铺位闲着,就没有拒绝。那个年代,或者现在的时代,这样的漂者同样大有人在。没想到他从此时而想来我们这儿如蹭课一般蹭宿,这不可能啊,都是一人一床,他也不讨人嫌,并无死缠烂打,遂就此作罢,只是从此似乎就成了朋友。

期间,他时有令人惊讶的才华展现,比如某天他携一长卷工笔仕女图,纤毫毕现,姿态传神,端的是好。也有小的其他国画作品,花鸟虫鱼牡丹红梅什么。我也不懂艺术,只是觉得民间藏高人,希望如他所言能卖个好价钱,还陪他拜会过美术系的大家,希望能为这样的人才留点空间,或者能为其在艺术道路上指点一二。结果都不记得了,大约也没有什么结果。后来,他提议有机会办个画展,或者能打开局面,从此名噪一时。画展,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作家阿城不是以星星美展曾经轰动一时么?书生帮人帮到底的古道热肠,又一次激活了我的热情,遂与他跑场地跑赞助忙活了一阵。大夏天顶着日头跑,两个人都晒黑了,自然又是无果,好在那时年轻,也不当回事,权当磨炼。

谁知,他又说,有个发财的好机会。一种他老家山里出产的树苗,目前正是园林绿化的新宠,在别的地方能卖出几倍甚至十几倍的价钱,而且这样的商机无人知晓无人发掘。我并不会轻信,他也不像是骗子,只是热情澎湃地介绍这个发财致富的好机会,有图有真相那种。那可是九十年代初啊!商品经济大潮席卷一切,到处都是下海试水的人,高校也不能例外,同学中间有各种倒腾的,生活用品、旅游鞋、化妆品、药……大家似乎都以练摊经商为荣。那次树苗生意最后也是无果,主要资金需求太大了,超出了能力范围。在感叹失去发财机会的同时,他又捕捉到了另一个商机,据说河南郑州某科研单位正在试制出产一种餐饮用品,成品基本上与现在大多餐馆使用的消毒湿巾相似,但科技含量似乎更高一些。那时候,城市内各个饭店宾馆还没有这样的产品,问题是市场上也没有,只有河南郑州的这个研究所有研制样品。于是,按照他的计划,引进部分样品便可很快抢先赚一笔快钱。正值暑假,说干就干,平生第一次去河南,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做生意”。我们意在以最低的价格进一部分样品,然后很快向星级酒店高价推销这种“高档”餐饮服务产品,并且一定要突出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品位特点,然后,就站着把钱赚了。

前往郑州的夜行火车上,我们像两个老练的市场采购员,谋划着明天如何才能把河南人的样品拿到手。第二天,马不停蹄直奔目的地,装作对这款产品兴趣浓厚,准备低价或低于成本的价格先带一大部分样品回去内部推广。当然,若能免费试用,或能以接近免费的价格试用更好,意在率先引发一场系统内的餐饮革命。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平生第一次“诈骗”,而且是在河南的省会郑州,现在回想起来几乎都不相信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也许,真应了那句,“只要套路深,谁把谁当真”,最后,研究所如愿给了我们能带走的两大箱产品,我们也付了能够支付的钱。返回途中,一路上我们都在憧憬着挣钱的快感,并没有想到能否把产品推销得出去。最后的结果是,许多餐饮行业从业者觉着新鲜,但并不认可这样的产品,费尽口舌,看尽脸色,销售并不顺利。一些小店老板认为不值当用这东西,有的大店有自己的进货渠道,不会轻易使用三无产品。那次短暂的“经商”经历好在并没有赔钱,好像也没挣到多少钱,临毕业前床底下还有半箱产品积压。而那个书生模样的漂泊者,从此再无音讯,也无联系,如一滴水消失于人海。现在回看,他至少不是坏人。

 

相比于常人,我的工作生活求学的转换多了一点,同事同好同学相对也积了不少。许多的人,包括曾经的同事,年轻时期似乎并不珍惜,随着分别日久渐渐相忘于江湖,然江湖深远,有的人渐行渐远,人生从此也就不再相见了。
早年在京城有一老兄,名中带“玉”字,具体年长我多少岁也不十分清楚了,只知那时我尚且单身,他儿子小超已上小学了。他的夫人讲一口别致的地方话,那时对她的发音转音声调印象极深刻,像在听某种地方戏曲中的对白。后来到了天津,才知道那是宝坻一带的口音。对的,他们一家都是宝坻人,在过去宝坻属于顺天府,乃京畿之地。因是同事,他们家就经常去,又是单身,还时常蹭饭,所谓蹭饭并不是只我一人,而是很多同事都在,我并不是主客,只是凑一份子,属于那种多一个人多双筷子的角色。但我至今回忆起来,仍然感恩于那时在他家得到的款待。那是属于一种特别豪放的同事之间的家庭聚餐,喝酒与吃饭同样盛况空前、热闹非凡那种,入职初始的酒量也许就是从那时开蒙的。至于吃,印象尤为深刻,并非山珍海味、玉盘珍馐之类的高级餐食,而是把极普通极寻常的东西做出诱人的滋味,也许是那时年轻又贪吃,有时候连喝带吃不知饥饱的样子都能吃出一种梁山聚义厅的感觉。曾记一个周末,又在他家聚餐,一屋子的人,除了配菜小菜,主菜就一个——一大锅鸡头。默然回忆,那锅鸡头大约近百只,也算另一种形式的“百鸡宴”。众人围锅而坐,一百颗鸡的头颅在一口大锅中点头翻滚沉浮,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接着,众人就着鸡头,喝着当年北京流行的红星二锅头和燕京啤酒,那鸡头初看骇人,却食之有肉有味亦有嚼头,我们吃得满足喝得知足玩得兴足,鸡头就酒,相谈甚欢,我一个单身就此度过一个孤独的周末。

后来,到了津城,与他仍然联系,并在电话书信中一再邀他想办法离开京城,回到家乡来工作,并准备帮他疏通调动关系。也许,我在心里还惦记当年京城那样有他张罗的热闹的聚餐场合,就对他说了种种回津的好处。接下来,他回津我们也见面吃饭,我进京他又陪同游览,我们足迹如当年那样慢悠悠地行过天坛、故宫、长城、海河……更早以前,我们都是骑一辆破自行车就满京城地转悠,那真是难以忘怀的“悠悠”岁月啊。可是,他似乎更放不下皇城根下现有的生活,调动遂不了了之。再后来,就渐渐失去了联系,记的固话没了,连手机号码大概都换了好几茬。他儿子算来已经结婚生子,按他的年纪,可能现在已经退休,或者由于身体原因还有别的可能,毕竟他那么善饮好吃,我不敢多想。不相见也罢,也许彼此不相见就是最好的安排,有些东西鲜亮而长久地留在记忆里也好。

 

最近看过一个喜剧小品《再见老张》,在父子阴阳相隔的相见与即将不见中不断密实了浓浓的情感,几乎浓缩了他们的一生,着实为此感动了一番。一路走来,我们身后写满了不同时期、不同路途中见与不见的故人。当我们终于走到了小时候最盼望抵达的年龄和状态,甚至越过了以前曾经一再遥望过的苍茫岁月和渐渐衰老,却开始回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也许会偶然记起那些再不相见的人。人生不相见,大概是属于我们所有人的常态,包括自己的亲人。同时,人生的再次相见,也属于我们所有人,我们总会在不断创造相见的可能,哪怕隔空相见,哪怕借别人相见。有的相见,并非一面之缘,曾经有过密切的过从,但时过境迁,慢慢就渐行渐远及至不见了。有的相见,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再见,甚至彼此都心知肚明,你我只是过客,不是同路人再怎样拉扯都走不到一起。有的相见到不见,经历了利益纠葛、情感割舍、生死别离、意外跌宕……人们习惯于以缘起缘尽搪塞,其实世间最靠不住的就是缘分,许多的不堪只是借缘分遮面遮羞而已,孰不知比缘分更不可捉摸的正是人心,是从来都不肯信缘惜缘的玻璃心、塑料心、铸铁心、石头心和橡胶心。佛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人这一生,往往都是,为心生累,反累及心。
至于相见与不相见,我倾向于相信,人世间自有它的边界、距离。有些人的不见,是没有了再见的必要,有些人的不见,只是人生羁旅再无交集,有些人则永远消失在我们的生命中,无论以后再怎么擦肩而过,也不会回到我们的记忆延续中来。比如,曾经生活的城市,曾经工作的单位,曾经求学的经历,过去了,经过了,大多都少见了,几乎不见,过去了,也永远过不回去了。如是这般,渐渐的,我们每个人与过去的大多旧识也会慢慢不见,我们的存在也会被别人忘记,甚至被自己忘记,连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名字都像落满了灰尘,最后消散在记忆中。许多人就像行车间的风景,经过就可能再也不见,许许多多过去的人,附着着属于我们的过去一同远去,从此远去。也有的相见不如不见,比如有的人天天都在一起,但对你造成创伤几乎成为人生的一道死结,有的见亦如不见,如互设的分组、三天可见、不可见、不见;而有的不见已然相见,比如许多意气相投的微信好友,你真的可能从这些未曾谋面或者不可能相见的人那儿获得难以估量的愉悦、见识和精进;至于有的人生不相见,则是因为相见不如怀念,许多擦肩已相见,许多再见亦不见。谁的一生都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经历,见与不见,都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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