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

三年前冬日里的那个上午,面前摊开一本书,我漫不经心地翻看了一阵,推到了一边,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堆歪在椅子里,闭上眼,一动不动了。眼前晃动起另一番景象,闫文生、韩慧山、刘家良、罗宗义等,一个个名师在眼前晃动,有时触手可得,是那么鲜活生动,有时又格外的模糊朦胧,遥不可及。
电话响了,摸出手机一看,陌生号码,有一搭没一搭地接通了,懒洋洋一声:
“喂!”有修养的人总附加上一句,“你好!”我的“礼帽”早就刷圈了,从没这样说过,哪怕对方位高权重。
“你好!你是许云武吗?”声音挺响亮的,底气十足,先说“你好!”而后指名道姓。我激灵一下子,赶紧回复:涨姿势的图片
“哦,哦,是……”
“我是闫文生,你到门卫来一趟。”闫老师赶紧接过话题,显然听出了我的仓促与茫然。
我心头一惊,啊,闫文生,二十多年不见了,我四十家子初中任教时的同事,再往前说,就更亲近了,我读初中时候的班主任,物理老师。对着壁镜,我理了理稀疏并不散乱的头发,缕缕银丝爬满的双鬓,看了看镜子里那张沧桑的脸,急匆匆走了出去。
门卫里,我们的手握在了一起,紧紧地。在我,应该很激动,毕竟,这么多年了,差不多每一天都在眼前晃动的老师,终于见面了,还是头一次。然而,我还真没有太激动,激动不起来,老师就是老师,纵然在你生命里刻下深深的印痕,也不至于酿成朝思暮想那份浓烈,只是一份飘忽的淡淡的情思,漫长岁月里,成为心灵深处的丝丝慰藉。
“胖这样了?也老了。”他从上往下扫了我一眼,瞅瞅我的双鬓,不无感慨地说。
“嘿嘿”,我苦笑了一声,“时间过得太快了,你倒没啥大的变化。”
“噗嗤”一声,轮到他苦笑了。他还是那么瘦,眼睛不大,透过一层厚厚的镜片,依然当年那么明亮,只是脸色仓黑,个子似乎矮下去一截,毕竟八十大几的人了,我咋也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原来,学校财务收集退休教师的资料,他送过来,看到墙壁上教职工(200多人)的通讯录,只认识我一个人,于是就打了电话。听到后,我的心咯噔一下,真诚地说了句:
“谢谢闫老师!”
“啥老师不老师的,我是你的大表哥。”他管我的姑姑叫婶子,四十家子初中共事期间,多次在各种场合强调这层关系。而我,从未叫过他哥哥,老师就是老师,尤其是他这样的老师,所有教过的学生都说他是个好老师。
载着闫老师的车卷起滚滚烟尘,渐去渐远了,寒风中,公路边,我站立着,朝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挪窝。
记忆中,闫老师瘦瘦的,高高的,始终是那身褪了色的蓝制服。进了班,摘下眼镜,从衣袋里模出一块暗黄色的布,好久没洗了,不慌不忙地擦拭着,有时还把镜片放在嘴边呵上几口气,走上讲台,端端正正地戴上,开始讲课。起初,我们偷着乐,那块布能比镜片干净?时间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讲课讲到起劲的时候,他总是下意识地用右手中指把眼镜的横梁往上推,更多的时候,眼镜稍微动一动就又回到了原处。我们几个男生觉得好玩,下课就学他,做个鬼脸,用中指点一下鼻梁。有学生偷着告诉他,他并不理会,我们反倒感觉没意思了,也就不学了。
1985年9月10日,历史上第一个教师节,锦山城区三所学校——锦中、河南总校和北小两千多师生聚集在电影院,举行庆祝活动。进行到了表奖环节,全旗优秀教师登台,聚光灯下,闫文生老师出场了,瘦瘦的,高高的,还是那身褪了色的蓝制服,热烈的掌声中,手捧着大红印花毛巾被,时不时腾出一只手,往上推推眼镜的横梁。我当时上班正好10天,在锦中教英语,看到老师获奖,高兴极了,使劲使劲得鼓掌,心里暗自发狠:我就做闫老师那样的老师。37年了,弹指一挥间,每一个教师节的庆祝活动都表奖优秀教师,我却从未登上那个领奖台,说来有点惭愧,但无悔,我一直努力,还在努力,攀援一座高山,纵然最终抵达不了峰顶,沿途的美丽也都尽收眼底了。
连续多年的初三物理教学,闫老师的成绩始终位居全旗前列,首屈一指也是常有的事。他讲课深入浅出,很有吸引力,让学生知其然,更让学生知其所以然,引导学生重演人类发现知识的过程,夯实了学生的基础知识和基本技能。物理学科的实验性极强,当时的教学条件十分有限,闫老师自制教具,实验教学基本得以正常开展,学生们的心中燃起亮堂堂的光。
进了校园,教学楼内,老师讲课声,学生读书声,错综交杂。我徜徉于空旷的操场,往昔情景,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
记得我是教室南排最后一桌,挨着后门。那个早自习,闫老师进了班,我偷偷瞄着他,转了一圈,他就出去了,带上门,轻悄悄的。我一下子懂了一点事,他尽量不弄出动静,怕影响学生学习。奥,老师就是这么当的,几十年从教生涯,我从没叮咣地进出教室。
那次,天很热,教室后门开着。上课了,全班静悄悄等着老师来上课,隔壁班级老师进班了,有个学生迟到了,站在门口大声喊:“报告!”,老师没理会,那个学生再次大声喊“报告!”老师还是没有理会,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脆生生回应:“进来!”话音没落,闫老师进了教室,以为我喊他进来呢,气得他都没擦眼镜片,瞅了我两次,眼睛闪着亮光。下课了,我找他说明情况,他听完就乐了,点头说:“是这么回事。”顿了一下,又说,“当老师过过瘾,没那么容易,得下大功夫学习呢!”我点了点头。
有一次,讲到一个约定俗成的物理学现象,我们一时难以理解,闫老师就以汉字为例加以说明,举重若轻。“射”:一寸长的身子,这不是短吗?“短”:箭头扎在豆子上,那不是射吗?可是,千百年来,公众已经形成的语音语义,不再改了,我们恍然大悟。
一个大课间,天上飘着雪,闫老师进班了,我们回到座位上,他在黑板上写下一句话,让我们反复读,加两处标点,形成歧义,能够引人发笑。
西哈努克亲王八日到京,外长姬鹏飞到机场欢迎。
我们反复读,多次试,咋着都不会产生应有的效果,闫老师摇摇头:
“嗨,初三了,这么点小事都做不来。”突然,他站在讲台上,手指着南山,一本正经,大声说。“我再问你们,南山上的熊咋死的?”南山有熊?我们看过去,迷蒙的雪笼罩着光秃秃的山,转过头,大眼瞪小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过了好一会儿,他指了指南山,很庄重地说,“还是我告诉你们吧,多简单啊,笨死的。”我们看看他,他看看我们,愣了一会儿,哈哈哈……我们乐得前仰后合,乐过了,他才往上推推眼镜的横梁,微微地笑了,露出了门牙,拿起粉笔,填上两个逗号:
西哈努克亲,王八日到京,外长姬鹏,飞到机场欢迎。
填上逗号,他就念,边念边解释,边解释边乐,西哈努克亲王是柬埔寨国王,姬鹏飞是我国的外长。
哈哈哈,我们乐,他也乐,露出八颗牙。
那时候,初升高考试很严格,到了初三,学生都集中到四十家子,选拔优秀教师进行集中辅导。砬子沟、三家和罗营子等偏远贫困地方的学生住校,周一一大早背上干粮,步行几十里来到学校,周五大都深夜才能到家。闫老师把节省下来的玉米加上点盐,条件允许的话再放进几把黄豆,炒熟了,碾成面,拿到学校,放进办公桌桌洞。哪个学生干粮带少了,或者天热变馊了,这些炒面便派上了用场。还有咸菜疙瘩,酱,园子里生菜,水萝卜等,总能源源不断地摆在学生面前,直到今天,我们同学聚会,满桌的山珍海味也吃不出当年那些美味之十一。
昭蒙师专毕业,我回乡任教,闫老师走上了领导岗位,主任、校长,不到十年就退休了。朝夕相处,我更真切感受到他的刚正爽直,不遗余力地维护老师的利益,尽一切可能为学生着想。一整天,他总是急匆匆的,近乎脚不着地。偶尔,就我俩在一起,彼此吐露心声,甭管说啥,说着说着,他就改换话题,摇着头:
“嗨,别当官,没意思!无聊!”我点点头,表示我懂,他高兴了,眉飞色舞地接着说,“就好好当老师,挺好的!”说着,掏出眼镜盒,拽出一块浅绿色毛绒绒的布,格外新鲜,急匆匆擦几下镜片,戴上,站起身,“不行,伙房的炕出了个大洞,我得去堵上。”都顾不上往上推推眼镜的横梁。鸟枪换炮了,却再也没有当年的淡定与从容了。
去年清明,我回乡祭祖,听人说闫老师出了一本书,记载了桥头湾子的大事件,从解放初到现在,鲜活的地域文化凝固下来了,功德无量。近一段时间,我看到闫老师频频在“漠南风情”上发一些很有分量的诗文。
我不能再虚度光阴了,好好读书,用心写点啥,继续跟着闫老师,好好学。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污话社 » 我的老师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