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岁之感

换岁,即岁次更替。
读《鲁迅日记》,令人印象深刻的是1917年1月22日的日记:“旧历除夕也,夜独坐录碑,殊无换岁之感。”除夕夜,先生孤独京城一隅,只好与碑帖为伴。冬夜深寒,窗外寒风中摇曳着两棵树,一棵枣树,另一棵也是。独自过年的他,一个人在日记中冷冷地写道,除夕之夜在抄碑中度过,竟不曾感到又换了一年。“殊无”,完全没有。一个冷眼横眉的旷世独醒者,精神世界孤独而少有相知相携的同行者,既然与浊污无法同流,那么换岁于他也并不重要,没有就没有了。于是,值此新年换岁,竟也无法言深情重,只好连文字也习惯性地刻薄了。
辞旧迎新,旧符新桃,又换了一年,乃时序使然。
但换岁之感,未必人人都有。许多时候,换岁无感,其中既有旧年的惯性,也有对新年的麻木。尤其公历新年,元旦过后,似乎一切依然“照旧”,工作生活节奏不变,并无春节长假那般千里归途、走亲访友、拜年团圆等紧迫的渴求和繁复的仪式,因此也没有令人感受深切的新年之感。在农村生活时,乡下人甚至完全无视元旦这样的节日,当然更无“过年”的气氛,好像是与自己无关的一个普通日子。
做编辑工作那些年,每逢旧年翻篇、新年翩至,涉及文字“改朝换代”后的年份更迭、时间错位,具体如“去年”“今年”的提法因时序变更等众多细节易出差错,职业的警惕性往往陡然敏锐起来。轮到写约定的《新年寄语》时,常常还得强打精神写出鼓舞人心的一年回顾与来年展望。大概唯此劳顿中绷紧的神经,才有了些许换岁的感觉。然后,等一切已经落定、熟悉、习惯,这一年的种种套路又成了新的定例,新鲜感便渐渐变淡及至乏味。曾即兴涂鸦一文,标题曰《新年旧得很快》,又是一年飞至,有些事忘得很快,有些年旧得也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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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岁,是客观的,换岁之感,却是主观。
草木岁次枯荣,人间岁月更迭。严寒正甚,新年簇新的新意,并不能遮挡眼前冬景的萧瑟。野望之处,冬日正是冰封正酣时节,空旷处荒草枯枝离离略无生气,体感意义上的寒冬才是这一时间的真情实感,唯有斑鸠、鸦雀忙碌而肥硕的身影点缀着身边干燥苍黄的冬日。这是又一年的开始,诗词里的“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于此毫无违和。新年寄喻于冬天,像是把生机蛰伏于万重冷酷封冻之中,本身就喻意深远。冬季如约而至,我们仍然心怀春天。尽管又是一年,一切已然改变,世界已不是原来的世界,我们也不是原来的我们。
冬夜,朔风凛冽,寒意彻骨,依然清醒着等待经历某种精心安排的时间转接去回顾体味或寄去愿景。临近交替之际,睡意尽无,心如撞鼓,似乎踩着新年钟声会得到某种特别的启机,情知不过只是意淫,然而若不呢?如果此刻并没有或者不认同任何换岁之感,那么与我们携手而至的新一年,和每一年、每一天、每一个时刻又有什么不同?在这自然转换接驳之机,没有某种特别暗示和懵懂意味慰藉,还能怎样,有时候的确艰难,但毕竟换了一年,毕竟一切又是一个接续和开始。与此同时,期待人们也正从几年疫情所困中渐渐解脱,期待走向新年新的正常生活,也寄望从此纸船明烛送走瘟君,换个崭新的无疫困扰的朗朗人间。然后,该恢复的恢复,该线下的线下,该流动的流动,该崭新的崭新,肺叶不会变白,远方不再遥远,苦过,熬过,痛过,捅过、阳过,一切苦厄,一切皆过。唯此,新年欣欣向荣万象更新,换岁之感才有切实的意义。
补记:今年,从四月就写下一个题目《四月将尽》,心里真是希望那些苦疫的日子赶紧过去,然后,五月将尽又推六月、七月、八月……直到现在,一年将尽,一切未尽。疫中众生多舛,许多凡人已然成为“专家”,这年月谁还不懂个乙酰氨基酚、奈玛特韦、连花清瘟、氨基比林、柴胡注射,文科专业的朋友连布洛芬的分子式“C13H18O2”都能写的一字不差,技多不压身,下一步有人准备学会自己打针挂吊瓶……一年已尽,虽然内心总有辞旧迎新的盼望,然病毒并不会随新年到来自动消失……忽又记起迅翁的“殊无换岁之感”。
2022.12.31 各位亲朋,阳过的、没阳的、重阳的,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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