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与爱

深秋时节,家家户户地里的活都渐渐稀少了。小麦已在河滩里长出醉人的新绿,铺陈在瓦窑头人祖祖辈辈繁衍生息 的田野上,给人来年以无限的期望。

 

黄昏时,炊烟扭着腰肢从各家庭院升起,主妇们已从各自小院“立炉(lou)”下搬到窑洞里,继续演奏炉台交响乐。我常常被姥姥抓差,侧坐在锅台旁炭窝的矮墙上,专心充当临时的司炉,听着锅底下满是豆箕燃烧的爆裂声。炉火欢快地跳动着,映亮了我稚气未脱的脸。姥姥在案板上和面切菜,不时丢过一两句“这娃儿今码个真少歉!等鸡屁股里扣下蛋,说什么也给你荷包一个”,这无疑是在安顿我。我沒有言语,内心顿时沉浸于姥姥描述的场景,陷入真切的期待与感动。

涨姿势的图片

这期待总藏于心中,其后安静的等待给心灵带来诸多愉悦。第二天,第三天对姥姥下达的铲鸡屎,扫院子的苦差乐此不疲,以表现来引发姥姥的注意,提醒防范大人们总是轻意说出对付小孩子的允诺。我甚至从院外捡拾别人遗落的菜叶或者把手中的二面馍偷偷喂鸡吃,盼着那只总被姥姥称赞的老母鸡,英雄般跃入麦秸窝,不久便咯咯哒从中跳将出来,炫耀个不停。再收出温热的鸡蛋,亲自交给姥姥,离愿望的实现又会接近一步。

 

农村的早饭总在九点钟左右,掀开蒸笼时,我已端上空碗侯在姥姥身后,眼睛紧盯着她递来的红薯,豆角,在碗沿边排兵布阵,保证不拉下其他应有的份。接着抽出一双竹筷,转身准备去邻居家窜门吃饭,姥姥一把抓住了我。“家里吃不下你?动不动就和屁股下面抹上蒜一样,妆化鬼七娃”。“七娃”是谁,我也不知道。只是每每遇到自家或者邻居家篦子摆上丰盛的诱惑时,姥姥不情愿看到我显摆的用意,或者那种羡慕别人而有失自尊的憨态。

 

我安分地坐在家里吃着朴素的美味,觉得世上从来没有忌口的东西,粗粮,细粮都一样香甜。从外面疯玩回家,先是吃力地搬来长条木凳,麻利地爬上去,贴着墙再站起身,从墙上的铁钉卸下竹篮,取块隔夜的二面馍,蘸点白糖吃,成为绝配。家里装白糖的深褐色玻璃瓶,成为我和姥姥东挪西藏,斗智斗勇的博弈点。

 

平凡的日子总充满回味与期待。先擦鼻涕后提裤,我的动作流畅自然。常常,自己以为无人注意时会把手指头往人家座椅上抹,那种若无其事的神情让人羡慕。狡猾的狐狸逃不过猎人的眼睛,这小小伎俩总被姥姥识破,总被她一把拽过去,用粗糙的手指精准捏住我的鼻翼,截住我那摇摇欲坠的作品。我鼻子生痛,眼泪快要流下来。

 

假日里,我和小伙伴的耳朵贴在门板上,确认院子里没有由远及近的踏步声,从碗搁板的木盒中拿出香烟,抽出一两根放在鼻孔下嗅了又嗅,总以为自己已长大成人。得意忘形之际,对姥姥迈着轻盈盈的小脚进来竟没有丝毫察觉。我在慌乱中看到姥姥把手伸向炕边的笤帚。我和小伙伴夺路而逃。不时回望,姥姥挥舞着手臂追上来,几分克制的笑容里有一种宽容的讥讽。

 

之后,这未遂的冲动总迎来预料之中的打击,我先后经历二舅,父亲轮翻的“厚爱”。。当我靠在墙角与世界作对,迎接又一轮暴风雨,多想穿上古人那厚重的盔甲,抵御臀部细嫩肌肤迎来的阵痛。姥爷依旧吐着烟悠闲的烟圈,掌握着一种默契与平衡唯有姥姥,用围裙为我拭泪,见我任性不端碗,她轻轻抚摸着我的后脑勺,碗里分多了两个洁白如玉的荷包蛋。

 

我的对与错,对姥姥的恨与爱,都融进了童年的岁月。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污话社 » 恨与爱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