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忘了命中有“三个亿”的事情呢?

十一年前的秋天,我去大别山岳西一户山里人家吃午饭。这户人家翻山越岭请来一个“先生”,先生年龄五十开外,瘦瘦弱弱、文文静静的,衣裳虽旧倒也干干净净的,说话慢条斯理。席间举箸不多,亦不举杯饮酒,只是偶尔吃点素菜。

饭后,主人收拾好饭桌,为先生重新泡了杯绿茶。先生微闭眼睛养神,一屋子人都寂静无声,似乎在等一个庄严的时刻到来。

涨姿势的图片

果然,先生睁开眼睛,从一个布囊里掏出一个竹匾摊开,摸出一本边角有些烂的相书,把几枚铜钱双手合十扣在掌心,然后问了端坐对面的人生辰八字,及所求事宜。只见他双掌相合上下左右摇荡,听见铜钱碰撞的声响,忽地双掌分开,几枚铜钱便散落在竹匾上。先生端详许久,呷了一口茶,一五一十释起卦象来。说者认真,听者入迷,氛围亦有几份神秘。

卦阵一个又一个,释卦当然依旧是先生,只是坐其对面的求卦者换了好几个人。我午饭时喝了几杯山里烧酒,这时候酒劲上头,闭眼睛盘坐着,耳旁不时有先生释卦声音,只是迷糊中听不甚清楚。

忽有人推我,说先生要免费为你打一卦。先生见我犹豫不决,目光如炬,盯着我看。我二十年前曾在毫州花戏楼请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打过一卦,他详细给我手绘了一张“命运图”,言之凿凿称我三年后农历五月有一生死大难。我当时只是笑笑,哪里知道后来我身陷一场莫须有的漩涡里,一跤跌碎了美梦,差点赔上了身价性命。虽然万分侥幸被金学永、范自法等人救回小命,却再也回不到从前,历经磨难与伤痛……


卦师依旧那么注视着我,也不言语。陪同的人便催替我报上生辰八字,请先生打卦、释卦。那天先生说的不少,末了他惊诧不已,连说:“这是大富大贵人之卦象”,异常激动地追加了一句:“你以后不富不贵,我分文不取;若是大富大贵了,你要进山还愿。”旁边有人追问“到底富成什么样子呢?”先生眼睛睁的很大,很有光,也很坚定:“起码有三个亿的身价!”

我从乡下挤进城里,曾拼尽心血为理想而战,头破血出,多少次被逼进死胡同。那些年月里,应该是非常理想化的把自己扮成一束光或是一灶火,企图照亮别人的前程,温暖那些单衣薄裤行走在寒冷人间的可怜者。殊不知,我也混成这寒天冰地间的一个可怜人,借宿一条叫靶场路上的一处小屋,孤独地守望着小院中那两棵柿子树开花、结果。柿子熟了的时候,户主来用两个尼龙袋摘走了,我借口去巢湖岸边流浪打发时光,就像不忍心目送心爱的姑娘披上了别人的新装。夜里归来,我在月光下找遍了两棵树,一粒柿子也没找到,失落至极。于是,天亮了便搬离那条路,另寻别处寄宿身躯。


在大别山里算那一卦时,我正偶遇一片桃花园,内有秀林佳木,还有芳草、荷塘,更有一栋栋高楼与机器轰鸣声响。度尽劫难能活下来,我渐行渐远了理想,索性沉下心来为稻梁谋,山里卦师算我“起码有三个亿的身价”,有上海来的评估师测算我确实距离这个目标很近了,我也信以为真。陪着人家带一批人谋食,辛苦劳累,饱受委屈,最后还是在听不见一丝丝声响中,高楼“倒塌”砸出了一个大大的坑,足以埋葬我所有的过往岁月,把“我”这具身心俱疲的身躯掩埋进去,也不足以填平深坑。那个极其残酷的过程中,所有的世态炎凉,还有种种温情下的纱帐,都在金钱的巨浪下了无影踪,我出版过一部33万字的《漩涡》著作,自己的人生却被命运扔进了一个更深、更险的漩涡,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


终究还是混成一个穷光蛋,安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漂泊到江南九华山里,烧锅柴草满山遍野无人捡拾,倒是不用发愁,只是渐渐的电话也不响了,难见故人怕识新朋,极偶尔有电话也是贷款、卖房子的,信息只有逢生日那天,银行发来“生日快乐”问候语,山间日子越来越清静了,升官发财的机会比社会面归零提前抵达到我个人账户上。孤寂的时候,或是独自在山野间发呆的时候,偶尔想起那年在大别山那个卦师的话,我恐怕无论如何也实现不了“三个亿”的梦了。
或许,那位卦师先生山里口音重,我揣摩莫不是我把“忆”误听成“亿”了。因为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到,这些年辛苦劳作,确实赚了三个忆:一个失忆,一个回忆,一个不容易。自从母亲去世后,我一直怕回故乡,因为我清楚知道,我出走家乡在外半世漂泊,归来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年了。我寄身江南山间渐渐的忘记了一路上红尘里的许多琐事与人,当年遭遇上就枉费了许多心事,现在不能再搭进金子般的时光,“失忆”当是上策。当然,一路上走来,总有温暖相伴,同行者中或予我一束光、一份暖、一种力量,才使得我于这陌生的人间烟火里跌跌撞撞行走那么远,尽管有着诸多无法言说的伤痛与辛酸,可依然能感受到人间温暖、美好,有时候“回忆”往昔那一幕幕温暖的场景,依然感动于心,余温尚可抵御山间夜来风寒。我来人间一趟确实“不容易”,可遍观五湖四海,又有谁容易呢?都在努力,都在拼搏,都是一生一世,下一辈子怕是谁也不肯再来人间了。

现在山中日子,我若简单世界就是童话,我若复杂,世界就是迷宫。想这些天为出版社要支付的出版费用发愁,便转而想梭罗活着的时候也就出版过《瓦尔登湖》三两部著作,更多著作是他死后别人整理出版的。我且就着这山中明月清风尽可能写作吧,有天然食物、洁净的水源维持生命,还有一群流浪狗相伴,这已是上好的日子了。生在福中当知福惜福,就像97岁老一代美术史论家郭因先生说我,“你在享清福,而清福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享得了的。”

我且在这江南山中享着清福,饱醺着生命的汁水写作。生话可以平庸心中不能没有诗意。别的先且不问,交给岁月吧。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污话社 » 我怎么忘了命中有“三个亿”的事情呢?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