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青阳的秋天寄给你

才下了几场豪雨,我栖居的江南青山之阳便骤然凉爽起来了。我在园中拍了几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发在微信上,远在城里的友人慨叹:“又错过一季花开”。她到过江南,游历过青阳境内的一些山水,一直想来江南踏秋,只是跟生活请不了假才有此感慨。若是在青阳多待些日子,沐浴过几场秋雨,走进过前山后山几户人家,与当地人喝几场大酒,听他们朗诵新作的诗文,那她就不会为几朵迟开的荷花而如此感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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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任何山川河流之美,纵使美到极致,若是没有人文的积淀氤氲,也就寡淡少味。这些山川河流古已有之,将来还在那里,只因先人代代相传积淀下来的诸多历史文化元素,还有当代人活色生香的现实生活,才是大自然风景中最不可或缺的灵魂。如果风景中没有这些灵魂,就像一个看上去很美的人,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滋润过,形同于一池死水,即使外表精致、拥有的物质很多,淡而无味的人生也只能是天地间苍白无趣的过客尔。

这个时节的青阳,田野里,山坡上,溪水两岸,映入眼帘的除了一派成熟的景象,还有那一树又一树、一片连着一片不同色彩的植被,直将我们的心田浸染上最浓厚的色彩。这里的秋色啊,不仅丰富多彩,沉甸甸、湿漉漉的,随秋风轻扬散发出一股清新淡雅的芳香。缘着香儿,我们去欣赏秋色,早晨看是一个样,而晚上看又会是另一个样,月光下又变了。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到天亮再去看昨天的风景,又添了许多新彩,直教人沉入其中。犹如情窦初开的少年、玉女开怀一样,沉迷其中不愿醒来,任凭愈来愈浓的江南秋色将自己灌醉入梦。

 

你可能会说,江南春生夏长之美不都差不多吗?青阳这样的秋景,江南别处也有,青阳的秋天究竟哪里好呢?我在青阳完整的历经过五个秋季了,这里的秋天之所以与别处不同,是因为当地人生活情景融入了风景,外来者又易为目不暇接秋色所迷,误入秋之深处,青阳秋色中自然便有了与江南别处不一样的意境。

 

 

我也算见识过外面风景的人。秋末冬初徒步沿黄河滩涂跋涉,那弯弯曲曲或深或浅的河水泛着银色的光,恰似银河系白银库房倾倒碎落进黄河水里。曾自驾去西藏攀登珠峰,尽管我有过十几年野外勘探历险生涯,但在前往珠峰的路上,还是准备随时随地赴死。登珠峰的路有两个显著标志物:垃圾、死尸,它们和他们都在冰天雪地间保持着原样,让生者感悟活着就好,自由呼吸真美。最冷的腊月里爬意大利境内的阿尔卑斯山,才明白为什么当年冻死那么多参战军人。

 

走过许多路,跨越数不胜数的桥,我在一场春雨中漂泊到江南栖居青阳茶溪后,有熟悉的友人以为我遁入空门。他们只知道我头顶情义二字,曾经舍生忘死过,又哪里知晓我积攒在心底里对江南的向往与思念,我能在茶溪这片山水间汲泉水而饮,取砂石缝隙间食物裹腹,不再为尘世琐碎奔走劳神费力,省却下的时光用来欣赏四季变化。我们一直风雨兼程,原本都想奔一个美好结局而去,以不辜负这一路上的颠沛流离。哪里知道,富豪与乞丐最终殊途同归,化作人间一缕轻烟。很多人一生唯独辜负了自己:一生都忙于赶路,没能停下脚步欣赏沿途的风景。我将这些所悟记录进《茶溪听雨》,倾注进我居所前的《葫芦塘》里,这哪能是一扇空门灯影下所能看见的人世风景。人家在香火中修行,我于寂寞间悟道。我不轻易进寺入庙,只寻着人间烟火,感悟生死无常、悲欣交集的人生。

 

 

青阳秋景之美,不经意行走山林溪畔,转角处都会遇到让人乱了方寸的美景。有一年秋天,林场伐木工出身的作家马光水带我行走山间乡村,我们沿着串联起不同村落的旧石板路走,十里之内往往有两处“国保”古建相互守望,溪水间古石桥飞架两岸,我们甚至还找到了疑似战国末期屈原发配到陵阳古镇下船登岸的古溪码头……你从古桥上过,别人在溪畔拍照,照片中斑驳疏影醉马墙,那桥上的人就成了“摇叶婆娑诉过往”的那个人了。

 

去年深秋,曹其明先生给一群省城客人当向导去徐村,途经一座石拱桥,桥面上的古砖已残缺不全了,古藤新芽攀附于石桥上。那群城里女子过往桥上,全醉软了两腿坐在桥上,桥下男人们拍照累了,便各自呼唤着自家女人去别处看风景。她们在桥上全当没听见,任秋风撩起长发,心思与长发一起乱在青阳的秋色里了。

 

 

我曾问过有“青阳通”之称的江南文化名人施麒俊:青阳境内究竟有多少座古石拱桥?祖祖辈辈居于深山的施先生上小学时,课余从山上砍野竹子破成篾编竹篮、竹筐,周末晚上翻山过桥挑往芙蓉城里赶早集卖,供养自己读书、接济家里生活。他后来在几个山区乡镇执教过,如今文章与书法皆可成师,桃李半城。他粗略算过青阳境内石拱桥少说也有百余座,只是特殊年代里拆除了不少,留下诸多遗憾。往徐村路上的一座古石拱桥就能让省城一群优雅的女人们在丈夫们眼皮底下乱了长发与心思,若是到青阳踏秋走过八九十来座石拱桥,岂不沉醉不知归路了嘛。

 

青阳的男人和女人都有着极好的定力,他们从这些青石板出走他乡,无论路多远光阴多久,一旦重又踏上青石板小路回乡时,犹能记得当年事,归来依旧是少年。我在城南二十多公里的朱备镇东桥村九子峰,由双溪寺缘山坡上行至碧云峰半山腰处,有一巨石破土而出,形如人心。一人高处勒刻“问心石”三个径尺楷书大字,据考证乃宋代诗僧希坦大法师手笔。还有一块“定心石”在九华古道上,从甘露寺后面古道向上走,即可觅见,端坐其上定心。常“问心”、“定心”如此,难怪青阳人定力非凡。

 

 

今年春天,诗人刘向阳邀我去青阳杨田黄泥村看四面青山簇拥着的那一抹黄:一眼望不到边的油菜花差不多把半个江南的蜜蜂都吸引过来了。现任黄泥村书记王国辉曾在我供职的报社实习过,他说,若是秋天来黄泥村,依然是一片金黄色,那时稻子熟透。与别处秋季漫山遍野一片红不同的是,这里星罗棋布的白墙红瓦间偶有红枫、乌桕树在风中摇曳,其状如旗帜,遍地黄澄澄稻穗卷起千重金浪,呈排山倒海之势。你站在任何一个地方身临其境,都有大将军指挥千军万马之威。

行走溪畔,王国辉告诉我:全国政协副主席陈锦华梅溪旧居就在杨田镇政府不远处。他从梅溪的青石板路跨过石拱桥走出深山求学,受到先他走出去的同村人陈次权资助。陈次权去世二十多年,陈锦华回母校青阳中学座谈,听说还有山村孩子读书难时,出资助学。他以恩人的名字在青阳中学设立“陈次权奖学金”,激励青阳后生奋发有为。

青阳人的希望和梦想多与青石板路、石拱桥相连。一场秋雨一场凉,上周一场新雨后,我约茶溪的邻居们去青阳后山将军湖观光,邻居们早就知道将军湖的鱼好吃,一起哄竟去了五六户青阳新居民。一个叫方圆的青阳姑娘联系湖边龙口一家专卖水库鱼的人家,我们寻鱼至龙口,女主人外出送鱼未归,众人便在溪畔走走,拍拍照片。溪岸上下棋的老者说,溪水往下便是流经县城的青通河,直通长江,沿溪两岸风光好。我们缘溪而上抵达水库坝埂上观湖,临湖石壁上刻的“将军湖”为金庸所题。曾记得他在《天龙八部》中有诗:“沐春风,惹一身红尘;望秋月,化半缕青烟。顾盼间乾坤倒转,一霎时沧海桑田”。难道金大侠对青阳山水也有未了之情缘?

 

未有将军湖前,江南才女王诗晓就生长在现在湖底的牛家桥。她记得那是一座石拱桥,桥身爬满了藤萝,远望像一道落于两山间的绿虹。她称自己家门前原先只有一条仅能通过板车宽的石板路连接外面的世界,自己喜欢朝北方向的路,因为县城在北,省会在北,首都也在北。感觉自己的人生只有向北,向着开阔的地方才有出路。2007年春水渐涨,水库关闸蓄水,青阳高峡出平湖。王诗晓从安师大毕业回青阳工作,回望沉入湖底的家园寻梦无果时,便在自己的文章里当一回“小龙女”,穿越回儿时的牛家桥。她告诉我,水库初建之时,青阳籍浙江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江弱水邀约金庸题名“将军湖”。据说,金庸一直心仪九华山水,多次动议想来青阳走走,未能成行是彼此的遗憾。

 

那天,我们如愿买得两条重达四十多斤的将军湖鱼,青阳后山乡村名师王士文先生闻讯赶来龙口,引我们到临溪一户人家烧鱼。一大锅鱼头上桌,配些地道土菜,王士文拿出带来的好酒,非要请我们这些青阳新居民喝酒以尽地主之谊。王士文扎根山村教书,闲时作文习字,退休后孩子接他们进城,他们依然喜欢生活在山村,去年秋收了三百多斤山芋,今年旱情重会减产不少,养的一群鸡倒是很好。他说,不知道到底是这里的风景融入自己的生命,还是自己已嵌进这风景里了,须臾离不开。王士文起身敬我酒,说:“何老师阅历丰富,洞察能力很强,恳请您多写些关于我们青阳的美文来。”他承诺:您去哪里看风景察民情,我都愿意陪您。众人抚掌大笑。

 

才几场秋雨,江南的秋天便有了本该有的模样,安静中涌动着成熟的韵律。我远在别处的友人似乎等不急了,要我把青阳的秋天先快递给她,先睹为快。其实,青阳满山遍野的秋叶也还未褪去青色,秋果也还在把心熟透,最美的秋景与很多人一样,都还在路上。我劝友人倒不如趁树叶还未落下的空隙,先问心、定心,清理掉尘埃杂念。因为,你若要欣赏青阳的秋天之美,自己要心存美好,你才有可能到这里遇见自己喜欢的人与景。我知道她一直都在真实、用力的活着,不曾虚度时光,有种溢自内心的美在流淌。只是,太过匆忙的人,容易与江南秋景擦身而过,遗憾了彼此。

青阳像位慈母一般,任由这块土地上突兀而起的九华山抢去风头,自己默默守望。其实,无论是千年间来青阳山间的修行者,还是李白、杜牧、王阳明等文人墨客踏浪来青阳,他们都是先与青阳人接触,交情深了,彼此便有了依恋,而后写出传颂青阳之子九华山的诸多美文好诗来。若无青阳人的好客与善良,无论是过客还是修行者,都是无米之炊,无源之水。所以,要来青阳赏秋的人,须拥有丰盈的爱意而来,尽管往深秋里走,前行的路上哪怕一时的寂寞,也要相信更美的景色一定在前头。我们踏秋,只要莫负了时光,莫负了自己的美好向往,一直精彩的活在人间,那模样一定也是自己喜欢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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