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微如草芥,也曾认真地活过

父亲节那天,我们带着七十八岁的父母出去吃饭。照例,我爸又一次感慨当年他的父亲——我的爷爷没有机会享受到这样的日子,那时候他老人家一吃饭要么就是半碗老咸菜,要么就是一碟子甜面酱。我则想起来有年家里的梨子烂掉了他还舍不得扔,吸溜着吃到嘴里,又笑着说,软乎乎正适合他这样没牙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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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爷爷不仅是在父亲节,在很多时候,尤其当我的父亲年迈且已超过爷爷当年的年纪,在感受到老年生活舒心安逸的时刻,会不由自主念起他的父亲,那个清苦一辈子的犟老头。

 

我趁机再次向老爸“约稿”——之前曾多次向他提起,他的态度总显得迟疑。我多少能理解他的迟疑,一旦回顾,身世问题可能无法回避,对于这个给了他养育之恩,并且彼此关系融洽、亲情浓厚的家庭,他担心这个“秘密”由他嘴里说出来,会对亲人们的感情造成伤害。但时过多年,爷爷奶奶俱已远去,在世亲人也都心知肚明,并未因此有任何疏离。我劝慰他可以打消顾虑,并感叹道:“我算是跟我爷爷接触最多的孙辈,对他的历史都不太了解,到了下一代恐怕是一无所知了。”

 

老爸不置可否。

 

大约一周后,他竟交“稿”了,而且是经过整理后的第三稿——从以前的旧笔记上撕下来的一叠,因为修改调整的缘故,重新组合后就地取材,用剪成一条条的伤湿止疼膏粘在一起。16开纸,22页,家里翻出来不知多少年前的圆珠笔书写,熟悉但远不如之前流畅的字迹,全篇近五千字。

 

 

尊重老爸的意见,《父亲的回忆》只做为“家史”留存。但依着他文章的脉络,我的记忆闸门也随之开启,关于爷爷的一切像卷着浪花的河水奔涌而来……

 

我的爷爷生于1917年秋,是冀鲁平原西高庄村一个农户家庭的长子。

 

说到爷爷,就不得不说一下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注:老家称曾祖为“老爷爷”)。老爷爷的祖上应该家境不错,儿时读过几年私塾,识文断字,在村里是数得着的“明白人”,谁家红白喜事主事少不了他,谁家有犄角旮旯不规整的田地,他都能给算出来几亩几分。很是德高望重。

 

老爷爷的祖辈传下些田产,他自己又勤勉能干,凡事亲力亲为,只在农忙时雇几天短工,还开了间小酒坊,日子过得越发殷实。但即便如此,日常生活也很节俭,据我爷爷当年说起,老爷爷这辈子很少吃全白面的馍馍,过年蒸上一锅上供,自己吃的还是杂面干粮。

 

土改时按家产划分阶级成分,老爷爷被划为“富农”,在那个年代戴一顶“富农”的帽子可不是小事,至少会被歧视。但由于他家里并无长工,只在农忙时雇几天短工,不存在剥削,加之平素积攒下的好人缘,在村里并没挨整受屈。

 

老爷爷一生娶了三个妻子。第一任妻子生了两个女儿便撒手人寰;第二任妻子就是我爷爷的母亲,只生了我爷爷一个,在他九岁的时候也故去了;第三任妻子生了四个儿子,最小的五爷比我爸还小五岁。但三个老奶奶也没活过老爷爷,他老人家活到九十岁,殁在大年初一。

 

我对老爷爷还有些印象,大概在我四五岁的时候,他进城小住,常会带我出去玩。穿一身白夏布衣裤,光头,下巴上一撮雪白的山羊胡子。我最稀罕他手里的拐棍,经年累月摩挲的手柄油光水滑,一根木头竟能摸出玉石般的手感。

 

我对他印象太浅所知太少,仅此而已,其余的只能凭想象。但我想在那片并不富庶的黄土地上,春天劲吹的风中有他恰合农时的耕耘,夏日聒噪的蝉鸣里有他挥汗如雨的劳作,秋阳余晖下的乡道上有他奔走的脚步,冬闲的日子里,他亲手挂上的厚重门帘遮不住小酒坊里飘出的酒香;在种着大枣树的院子里先后迎娶了三个女人,又无奈地目睹她们一个个过早离去;在大枣树的荫凉下,他读过书、算过帐,领着小儿打过枣,教他的长子描红临帖……他生于斯,长于斯,九十年后又埋葬在那片土地。

 

说回爷爷。我的本意是希望父亲把关于爷爷的事情写得更详细些,但他也只是大致捋了一个脉络——对于他的父亲,一个与家人聚少离多的人,一个脾气不那么好的人,曾经的生活细节并不为我们所熟知,他所留给我们的印象总不如奶奶亲切和清晰。

 

以前总听我爸说爷爷毕业于山东省战前十一中,关于这所学校的历史资料很少,我转换了好几个关键词搜寻,才找到如下资料:

 

 

 

大致推算一下,我爷爷在此就读时应该十三四岁,也就是学校在遭受摧残后逐渐复兴的阶段。文中记载“民国二十年(1931)增至十班(其中一班附课生),共有学生429名”,我想这个数字里应该就有我爷爷,是一群唱着“凤岭毓秀,卫水钟灵,莘莘学子,社会之英”的意气风发少年中的一个。

 

找到一点与他相关的线索,即便是一个数字也觉得亲切。

 

当年,这个母亲早亡、被两个姐姐和父亲宠惯了的少年,已经和我的奶奶成了家——他结婚时仅有十二岁。解放前当地农村有“小女婿”的习俗,大多是家境相对殷实的人家,为了尽早传宗接代,也为自家找个操持家事的帮手,就会给未及束发之年的孩子找个大几岁的媳妇。奶奶比爷爷大五岁,嫁过来时刚十七。

 

他们在二十多岁时曾有过两个儿子,一个病夭,另一个在鬼子进村时被揣在怀里闷死了。犹记当年每次听我奶奶提起,末了她都会痛惜地哀叹一声:“那是个像银娃娃一样的孩子啊!”我大姑出生时为免命途不测,按乡俗认了土地奶奶为干娘,小名随土地爷姓张。不知是否因此才保得我大姑平安无虞,但其后也一直膝下虚弱。乡间向来有“抱子得子”的说法,我爸到这个家里来的时候已经三四岁,据他说已经有了模糊的印象,他的到来使我奶奶又得了两个闺女,也就是我的二姑三姑。

 

我爷爷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几兄弟姊妹中惟有他承袭了老爷爷的聪慧和学问,但终其一生路途波折,未能实现其心中抱负和人生价值。我从父亲的回忆文中简略整理出爷爷的从业经历——

 

三十年代初参加革命工作,在临清县贸易局做秘书工作。由于当时兵荒马乱,工作地址也不固定,在外面冒着危险工作,让家人牵肠挂肚,所以就选择了辞职,继续务农。之后当过一段农村小学教师,不过时间不长。

 

五十年代初,第二次参加工作,组织派他到河北通县做文职,他还是不忍抛家舍业,选择了放弃,回乡干起了村财政干事,就像后来的大队会计,属于村干部。

 

五四年左右,全国开展扫盲运动,村里办起了扫盲夜校,让他当扫盲老师。他充分发挥了自身文化优势,认真施教,深受学员的欢迎和尊重,被授予县级扫盲先进积极分子。

 

五六年初,他到临西一个老乡开办的木器社干起了会计,算是临时工。那年夏季洪水肆虐,家中房屋倒塌,一家人借住在同村堂侄家里。

 

五八年,或是觉得借住不便,或者也有将家人带离乡村的念头,经老同学介绍推荐,到邯郸专区供销社颗粒肥料厂当工人。后来又调到专区供销社总务科,工作几年后,又调到专社招待所当总务会计,一直到退休。

 

……

 

羽翼上背负了太多的负担,注定湮没于琐碎。

 

作为被倚重的家中长子,加之家底贫瘠、农务繁重、妻子孱弱、子嗣单薄,这些都成了我爷爷未能及早走出和走远的羁绊,他是个家庭观念和责任心都特别重的人。爷爷的昔年同窗多有作为,几番半途放弃的遗憾他一生并未多提,只在晚年时和我爸半调侃式感叹:“当年我若远走高飞,早就屁股后边冒烟了。”(注:指身居高位,坐上了专车。)

 

爷爷这辈子别说没坐过专车,也没穿过皮鞋,没戴过手表,更没穿过西装——实际上他连新衣服都很少穿,外套是单位发的一成不变的中山装,罩住补丁摞补丁的内衣。他还了一辈子的欠账,直到临退休前还有一沓子欠条。微薄的五十元工资邮寄给我和奶奶三十元,留下的二十元亦不能为己所用,儿女婚事、置办家什、周济亲戚、八方应酬……可以想见其捉襟见肘。记得有年我三姑去探望他,回来后不断抱怨,住了几天天天咸菜白饭,啥都没吃到——其实,那就是他的生活常态,甚至会更节俭。

 

爷爷的父亲故去后,长兄如父,他一力拉扯在家务农的几个同父异母兄弟。三弟早夭;他最小的五弟和二弟家的儿子因家贫未能成婚,他将五弟带去身边,将侄子安排住到我们家,帮他们成家立业;他原有心自己退休后让四弟家正适龄的侄女接班,后因非直系亲属政策不允许而作罢,为此还被弟媳揶揄办事不力。

 

未能接续上之前两段工龄和老家宅基地被村霸强占是他的伤痛,我模糊记得他当年为工龄的事写过长长的申诉材料,但都如石沉大海。虽离乡多年但仍有落叶归根的想法,为宅基地的事他屡次回乡力图挽回,却被那家人当街指着鼻子骂他“绝户头”(指没有亲生儿子,儿子没有生孙子)—— 一生耿直倔强的他怎能咽下这口恶气,这或许也是他罹患癌症的最大诱因。临终前,他仍念念不忘此事,对我父亲说:“宅子不要回来,我死不瞑目。”

 

我爸和大姑为此也曾多次回乡奔走,村干部一脸无奈地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知道他不对,但俺不能为了你们得罪他,毕竟俺们还在一个村里。”此事就此无果而终。不过后来,听说那家的儿子年纪轻轻得了重病,村里人见那家人会在冥节时悄悄去我爷爷坟头上烧纸,不知他地下有灵会不会把他们痛骂一顿。

 

我爷爷脾气很大,他在世的时候家里人都怕他。我二姑三十多岁时出门倒水,一眼看到我爷爷,能吓得连盆一块扔出去。即使在病重后,他的坏脾气都能让当年已近半百的大姑委屈得骑车一圈圈在街上转而不敢面对。他有年买过一个盛粥的饭勺,好像我奶奶说了一句不好用,惹得他发起火来,硬硬把那只饭勺砸成了铁片,我奶奶被吓得大气不敢出。

 

他对我还是很宽容的,我是唯一可以摸他的光头和胡茬的孙辈。只记得一次他对我大发雷霆是因为我挑食,他把我的饭碗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稀碎。我哭着去上学,奶奶悄悄塞给我两毛钱,买了个糖火烧后竟有了因祸得福的小确幸。爷爷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待我揣着小心放学回家,他已经云开雾散了,但还是拉我到跟前讲了一通“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儿时无知,只懵懂地听,长大后方知这两句话一句语出《左传》,一句出自《朱子家训》。

 

爷爷爱读书,爱藏书,若不是受经济条件所限,一定乐于享受坐拥书城的感觉。四大名著中的三部我都是在十一二岁时从他的藏书中读到,尽管囫囵吞枣,但确是文学启蒙。惟有《三国演义》因是文言文版读不懂,爷爷便有心搜寻购买连环画版,也不知历经几年,跑了多少趟书店,全套四十八本终于集齐。这套连环画一直伴随着我,后来又转送给女儿,这是爷爷留给我们的一笔宝贵遗产,家风赓续。

 

 

我名字单字一个“青”字,爷爷曾提议加上“筱”字,并在连环画扉页为我如此题写。短暂使用过一个阶段,总被老师同学误读为“you”音,加之更名还要到派出所办理手续,比较麻烦,最终也未使用。但后来我查了一下,“筱”字意为小竹子,我想爷爷大概是希望我清雅正直,坚韧挺拔,“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

 

从八零年到八三年,我和奶奶在邯郸过了四个春节,八四年奶奶去世。我想这四个春节是她和爷爷相处最融洽和缓的时候,年轻时多焦躁也多忍让,中年时分隔两地,探家相聚时不及化解的疏离,都在这几年得到了弥补。爷爷有时可以和奶奶开个玩笑,戏谑奶奶满头白发,称她“白毛女”,奶奶也敢于还嘴,叫他“憨老头”。

 

每到除夕晚上,爷爷必要给单位写“欢度春节”几个大字和春联。公家买的红纸方方正正裁好,墨要仔仔细细研好,然后他会脱掉棉袄,就那么光着膀子,穿着高腰及胸的大絻裆棉裤,开始挥毫泼墨,还自己笑称是“赤膊上阵”……那个时刻的爷爷如孩子般可爱,如今回顾似乎依稀可见他读书时意气风发唱着校歌的样子。

 

那可真是过年啊!我们逛公园,逛书店,去铁路边看火车,连场看电影,在大会议室看电视,第一次用单位发的精粉包饺子,尽管过个年才买半斤肉,但味道格外香……在那个物质和精神生活双匮乏的年代,我们前所未有的感觉富足。整整四个寒假的同一屋檐下的日常相守,成为我们仨彼此人生中深深的暖意,温暖他们最后的岁月,也让我在四十年后回味仍觉余温环抱美好无比。

 

奶奶去世后,爷爷陡然间老了许多,原本走路就拖沓的他变得益发迟缓。两年多后,他被确诊为肺癌晚期,且已扩散不宜手术。民间向来有“紧七慢八”的说法,医生也判断他的生存期仅剩半年左右。我爸带着他去省肿瘤医院看病,买一种叫做“西黄丸”的药,这药不报销且我们当地没有,每隔一段时间就专程去济南一趟。还给他请当地中医院的大夫上门问诊,每天煎服中药。

 

他生病期间,是我们祖孙俩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段日子,那段时间正是我毕业待分配的时候。由于肿瘤转移到大脑,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会给我讲他读过的书,看过的戏,《老残游记》“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随口便来,《空城计》的“观山景”唱段如竹筒倒豆。糊涂时情绪萎靡,常低头沉坐无语,令人心疼。

 

我陪伴爷爷大概半年左右,后来我妈生病住院,两头实在忙不过来,姑姑们把爷爷接回了临清。他离开那天,从出门到上车一直在哇哇大哭——我从来没见过一个成年人哭成那个样子!所有人都瞒着他真实的病情,但我想他心里应该是清楚的,只不过谁也不说破。

 

医生曾断言他的生存期只有半年左右,但在我爸和姑姑们的精心侍奉和护理下,从确诊到去世他活了整整二十个月。

 

爷爷殁于1988年农历六月二十九,迄今已整整三十四年。他出殡那天大雨,像极他最后的那场哇哇大哭—— 一辈子刚直倔强的爷爷,其实是个如雨水般丰沛却不得释放的性情中人,遗憾的是那时我们都不够了解他。料理完他的丧事后,空荡的灵堂墙边爬出一条蛇,久久盘踞不去——爷爷是属蛇的。

 

这些年,我写了很多篇关于奶奶的文章,偶尔提及爷爷,但他永远不是主角。他在我心里的份量很重,但因聚少离多印象又太零散,我对他存有敬意也存有畏惧,即便在他过世三十多年后,也担心文章不够好而让另一个世界的他失望,满腹才华的他会遗憾文采无人后继。

 

但心里是一直想写的,为此也多次邀约老爸同写。我爸曾问我,作为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写这些有什么意义?

 

难道只有家国大事、王侯将相、英雄长歌才值得被书写历史?普通人的人生纵使卑微如草芥也曾报以对土地的敬重,对阳光的向往,对雨露的感恩。他们同样在这个世界上认真地存在过,鲜活地行走过,看过日出日落,感受过温热寒凉,也曾陷入泥淖,也曾仰望星辰,悲过,喜过,爱过,痛过……我的爷爷以及他的父辈,他们的一生很难用世俗的“成功”这个字眼来定义,但朴实无华的人生轨迹依然值得留下痕迹。我们是他们生命摇落的草籽,同样寂寂无名平凡普通,但无论顺逆,踏实生活,清正做人,与人为善,克勤克俭,这是他们传承给我们超出血缘的基因和品质。为他们而书写,我们才不会忘记如何从过去走到现在,如何在有限的生命里给予并获得更多的爱和温暖,如何不泯希望在命运的跌宕起伏中勇敢而坚韧地活着。

 

我想这就是记录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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