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毛桃也有春天

今天早晨,我又去了茶溪左岸那片草场,看看烈日和暴雨下那几株野毛桃树。

 

阳阳、四妹与逗号跟着我跑来,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追逐打闹。它们奔跑时溅飞草尖上串串水珠,在晨光里就像仙女滑倒时倾撒了一把把珍珠。接连三场暴雨淋湿了茶溪两岸草木,每一场雨都下了小半天,快燃烧起来的地火与姗姗来迟的天雨相逢,犹如期盼相逢却又遥遥无期的有情人,忽然间深情相拥,地火与天雨相溶共生出的那份甜蜜绝非外人所能体会。我与阳阳它们在这片草地活动,空气中都透着凉爽,草尖上和毛桃树叶间的雨珠晶莹透亮,连这山野的风也温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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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溪左岸这几株野毛桃树,我昨天早晨来看过它们一次。诗人李森先生前几天到我居所聊天时,说起过左岸草场间有许多马齿苋,烈日炙烤下依然活得灿烂。我们猜想莫不真的如民间“后羿射日”传说所言那样,远古时天上有十个太阳,它们不好好在扶桑树下睡觉,一齐跑出来烤焦了草木禾苗,烘干了大地。羿射九日,最后一个太阳躲进马齿苋存活下来了,太阳哪能晒死自己的恩人呢?

 

我昨天早上雨后找寻到诗人发现的这片草场,就是要采摘些马齿苋回来做菜的。片刻功夫便掐了一大把,嫩嫩的,碧绿的,片片叶子都透着机灵。我往回走,路过一处小山岗时,意外发现了几株野毛桃树,树丫上结满了毛桃,有的枝丫被一长串毛桃压弯了腰。那些已是半红半青的毛桃在枝丫上随着山风的节奏跳着舞,一颗颗生灵活现的毛桃让我生出许多亲切来。

 

 

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与时节里,这些野毛桃早已被挤出各地遍生的桃林,只剩下那些水蜜桃、春桃争奇斗艳,花香蝶飞蜂舞。城市的街巷、乡村的田野,也难觅野毛桃的身影。原本就毫不起眼的野毛桃,连一份春天的热闹也凑不上。尽管如此,我记忆中故乡东圩埂南头一户人家的几株野毛桃树,却扮靓了我们小伙伴们的童年。

 

那户人家的主人是位外貌很凶、心地和善的老人,论辈份比我长两辈,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一个儿子名叫何德书,德书与读书谐音,是那个年龄人中难得的初中生。东圩埂生产队当时社员扫盲课本全都保存在他手里,还有《水浒传》、《三国演义》、《林海雪原》几本小说也由他保管。老人临河的院里栽了几株毛桃树,桃花开时,一条东圩埂上的伢们肚子里馋虫就蠢蠢欲动起来了,常以借书名义去德书家,眼睛瞟几下那几株毛桃树,盼着毛桃快点长大。可毛桃偏偏是个慢性子,即使夏季“双抢”差不多连鸡蛋也能炙烤熟的烈日下,毛桃依旧没有红润起来。有小伙伴从河里悄悄爬上树偷尝过毛桃,说那毛桃涩嘴不能吃,此后去德书家的伢们便少了起来,只有我还去借书,就连他一直不肯借的《水浒传》也破例借给我看。他一直说“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我们当时也不知其义。

 

 

大概在中秋时,或是更晚一点时间,我们东圩埂人家大约都能吃到几颗毛桃子,是那位凶巴巴的老人摘下来后送给各家的。那时过中秋很多人家连一块月饼也吃不上的,圆月高挂圩埂头树梢时,伢们手里拿着一颗毛桃或是几分之一的月饼,也算是件奢侈的事情了,毛桃与那小半块的月饼给我们苦涩的童年添了一份甜蜜的记忆。

 

野毛桃的妙用还是我13岁那年与堂弟大富陪大存步走大半天,到冶父山里看他远嫁的姑姑。姑姑见娘家三个大侄子来了,开心坏了,让姑父带我们满山野玩。我们自小连年见洪水,哪里知晓山林间的诸多妙处。深秋的冶父山林间有许多熟透的果子,姑父叫我们分辨哪些果子能吃,哪些不能吃。我们仨有一天发现一片野毛桃林,红红的野毛桃子压弯了一树树枝丫。我们坐在桃树下吃得肚子鼓鼓的,回去吃不下饭。姑父采摘了些山楂果子,让姑姑碾碎了煮水给我们喝,这才觉得肚子松动了。

 

姑父还会用野毛桃酿酒,将熟透的野毛桃摘回来洗净,放阳光下晒半天,将桃捏碎捏破,放些白糖或红糖,用手捏抓后装进坛子里,封好口把坛子放屋檐阴凉下发酵,隔些日子松动盖子放气。待坛子里没有气出来时,便成桃酒原浆了。姑姑春节回娘家时带些桃酒原浆送给几位堂哥,教他们喝时一碗原浆酒兑一碗冷开水喝。娘家嫂子们在姑姑走时,各自送上一些白糖或红糖让她带回山里。那时烧酒在乡下人家是稀罕物,桃酒原浆更是宝贝,喝的时候兑的冷开水远不止一碗,却给东圩埂添了浓浓的过年气氛。

 

 

记不得大富、大存和我是谁从家摸出小半瓶桃酒原浆,三人躲到打谷场草堆边,一人一口对着瓶子喝,辣得舌头伸多长,渐渐觉得嘴巴里有股子甜甜的回味。我们仨就那么辣那么甜完成了人生第一次喝酒的经历,醉倒草堆边。还是家长找到我们,各自背着自己的儿子回家。今年正月初五,他们俩到江南山里来看我,中午我们喝酒时还说起那年我们醉了桃浆原酒的事。

 

尽管现在难觅野毛桃的影踪,在我故乡金牛古镇与汤池一带山里,依然有人保存一些野毛桃树,不是用来酿桃浆酒,也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制作“寒桃伴茶”,给春天新茶添一份大自然独特的香味。野毛桃熟得慢且晚,一般盛夏过后给毛桃套上塑料袋或是一种防水的纸袋,每个袋上扎几个眼,等到明年春季摘下来,放阴凉地方阴干。春茶制成后,放几个干毛桃到春茶里,一起密封些日子,茶叶就有了奇异的香甜味。我故乡那一带做茶人谓之“寒桃伴茶”,这在别处茶山还未曾听说过。也许野毛桃存储的岁月精华更多一些,其香味甜味远非春桃可比,更是那些看似艳丽水灵实则淡而无味的水蜜桃们望尘莫及的。

 

 

我最初进城时喜欢到荒郊野外漫无目的跑步,那时还能偶遇野毛桃树。现在不仅城中没了它们的影踪,各地的桃林梨园早将这些不起眼的毛桃树驱除出地了。这个江南山野间的清晨,我在雨后晨光里轻抚悬于枝条上的野毛桃,个个鲜亮,甚是喜人。城里的月光照不到它们,乡村的岁月里也注销了它们的户口,它们悄无声息的活在寂静的山野间,不依附、不攀比,春风中悄悄开花,夏雨里慢慢成长,于秋阳下渐渐成熟,存储岁月精华,酿就生命力量,在时光里变得有滋有味。或许野毛桃恰如寻常人之人生,那些辉煌耀眼的未必就是最好的。那些最有价值的,一定是在时光里慢煮,自然而然成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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