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趟海子老家查湾，找回自己向上的力量

昨天下午，我又来到江北怀宁县查湾海子故居，跟上一次来时相隔了十余年。

那一次来，海子的父亲查振全还活着在。同行者给我与海子的父母亲在“故子故居”门前拍了张合影。老母亲说，“好多人说以后把照片寄过来，都没有寄来呢。”这一次，父亲去那一边陪海子了，只有诗人九十岁的母亲操采菊在家。老人家见过从江南池州来的十余位作家后，便坐在桌边，握笔给来客买的海子诗集一一签名。

老母亲的二儿子查曙明说：“让老妈妈慢慢签名，我领你们去看‘海子书馆’和‘海子纪念馆’”。这两个馆，我上一次来时，还没有建。两馆一路之隔，都是小二楼。2017年，当地政府投资兴建海子文化园，海子雕像，海子诗歌广场墙壁上刻有西川、骆一禾等人记述的海子的文字。海子书馆、海子纪念馆都是其中的一部分，馆名都是海子在北京大学时的诗友西川题写的。

我们走进“海子书馆”时，一层有四排书架，架上多是各家出版社出版的海子诗集，这些诗集多是西川与骆一禾整理出来的。与我们见过别的书馆有别的是，书架上间隔放些海子手书诗稿的相框，一页纸一首诗，有日期，显得文气很足。这些难能可贵的手稿是海子在死之前不足七年时光里，创作近二百万字作品中的极少部分。

查曙明说，1989年3月26日，大自己三岁的哥哥海子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前，将所有的诗稿装在一个小木箱里，遗书留言交给骆一禾处理。当时海子与骆一禾、西川三人在北大校园因诗而投缘，彼此欣赏。骆一禾接手海子遗物后，当着海子母亲面打开了那只小木箱，海子手书的全部诗稿都存留其中。骆一禾忙叫来西川，两人分工整理海子的长诗与短诗。令人惋惜的是骆一禾整理旧友遗稿过程中，伤情难抑，不久突发疾病逝去。后来，西川整理海子诗全集时，便埋头整理一个月，再休息一个月，防止陷入悲情难以自拔，这才有数以百万字计的海子诗问世。

“我们全家无法用语言来感谢骆一禾、西川两位大哥。”查曙明说。海子的诗因他们而走出校园，走向全国，走向未来。人生得一知己足，海子能有此等知己，也是其短暂一生中莫大的幸运。

海子书馆二楼是个交流场所，有投影设备，三二十把椅子，三三两两椅子不经意转着一张小桌子。热心的馆员送上茶水，窗外秋阳下，或许正是海子少时看麦子时睡过的那片麦地，现在变成了荷塘。

秋风残荷映秋阳，呈现出别样的美来。

这种氛围下，若不谈论诗歌，至少莫想些别的事情。否则，便觉得不合时宜。我们遥想着海子笔下查湾那片麦地，吃麦子长大的海子，在月亮下端着大碗，碗内的月亮和麦子，一直没有声响。他不仅要歌颂麦地，还要歌颂月亮……

猜想三十多年前麦子熟时诗人的心思时，忽然想，若是下一季麦子熟了，约上自己心仪已久的人，在春雨中来海子书馆静默的端坐上一天或是半日，轻声朗诵海子的诗，那样的生活不也是一首人世间的诗吗？

我曾听过西川朗诵过他自认为是海子写得最好的一首诗《黑夜的献诗——献给黑夜的女儿》，写那首诗距他死只有一个多月，其中有；

“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

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

取走了粮食骑走了马

留在地里的人，埋得很深

草杈闪闪发亮，稻草堆在火上

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

谷仓中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

也太荒凉，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

我们默然下楼，揣摸诗人当年“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的心境，往海子纪念馆走去。

纪念馆内还是将海子短暂的一生分成五个单元，从“查湾的孩子”直到他生命最后的音符，一定程度上复活了海子。查曙明称海子诗里常写有我的姐姐、妹妹，其实，他在家老大，兄弟四个，没有姐姐妹妹的。

可海子生命中曾出现过真实的女子，让他魂牵梦绕的是他在中国政法大学当老师是地认识的“B”。这是一个纯洁美丽的姑娘，喜欢写诗。校园成立诗社时，海子与她相识。海子寒假放学回查湾与弟弟曙明同睡一床时，曾很甜蜜地跟弟弟说过那个姑娘。查曙明在馆内制作哥哥那首情诗《写给脖子上的菩萨》时，特地加了一个标题——“献给女友B姑娘”。弟弟凭哥哥当年的讲述，判定哥哥与那位姑娘应该情深义重了，要送上定情礼物，一般起码也要是金项链一样的礼物。可贫穷的海子只能用一段绳子系上两个小软瓶子做成一个类似项链的东西当作礼物，借助菩萨这个很愿意帮忙的东方女人，帮助他这一次，哪怕一生仅此一次。诗人深信：“菩萨愿意，菩萨心里非常愿意就让我出生，让我长成的身体上挂着潮湿的你。”

爱情无疑是甜蜜的，对初坠爱河的海子来说不只爱你千百回，更是将一生的爱恋都倾泄于这个姑娘身上。可现实是这个家境优越的姑娘毕业后去了深圳，继而有了男友。这仍无法阻断诗人的热烈的火焰，他依旧为她写诗、寄诗。直到母校活动，那姑娘重返母校见到海子时，正言告诉他：我已结婚，将赴大洋彼岸留学。海子伤心欲绝后，仍然以洋与海为题，写下了许多诗篇。直到他死前两个月写的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很多人以为他写的是理想中的生活。其实，那是他仍旧在对隔着海洋相望的那个姑娘的倾诉：“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们同行人纷纷猜测海子《写给脖子上的菩萨——献给女友B姑娘》，为什么不用那个武姓姑娘姓的拼音字母“W”，而是用了个“B”？有人随口骂了句“妈的B”，怪其曾如此无情重创过一个天才诗人。诗人弟弟查曙明笑笑说：“哥哥可能取了‘宝贝’一词中的宝字拼音大写字母。”

自古以来，诗人就没有不多情善感而又极度敏感的，若是一汪水波不惊的秋水，又怎么酿就那么多情深义重的诗文呢？我们不能去求全诗人，也就无需责备从诗人生命天空中走过的女人。

这个世间，诗人活得太清苦。女人，又有多少活得轻松呢？

海子一首《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让青海湖边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城德令哈，因为海子的诗歌，而名扬天下。这座西北边陲城市将诗人的多情与浪漫，甚至是屈辱，演译得无限美好。

海子死后，与海子相关、不相关的城市相继以海子诗歌节（奖）名义举办过各种各样的活动，其中最为浪漫下力气的当算青海德令哈市。他们因为海子《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首诗，举全市之力连续办了六届海子诗歌节，获得“现代诗城”之称，成为德令哈重要的城市名片，更对德令哈城市文化内涵的挖掘、文化旅游产业的发展具有标志性的意义。

海子在德令哈那个“姐姐”有许多版本。其中就有那个“姐姐”善解人意，在海子失恋后给了他最温情的宽慰与鼓励。海子以为又重逢心目中的爱情而去德令哈寻找姐姐时，姐姐避而不见，称自己结婚了，没有面见这个远道而来的弟弟。德令哈市连续几届海子诗歌节上，很多外地人问为何不邀请这个“姐姐”与公众见面呢？当地主办方称，这个姐姐现居北京，一直觉得当年伤了弟弟的心，还不能原谅自己。

更多的关于海子在德令哈的姐姐版本继续在演义中，连查曙明也多笑而不答。

我们一行人在海子墓前献了花篮，临别时才知查曙明现在开了家小饭馆，还有六间民宿。以前我知道不少远方来的诗人到查湾，夜晚就在星空下露宿麦地边，陪伴海子一夜。现在有了民宿与饭馆，至少不会让远方前来寻觅诗意的人们受冻挨饿了。

当晚，我们到安庆时，遇见海子就读的高河中学副校长汪光平先生。他对海子很有研，解读了那个德令哈姐姐之谜：

那是海子逝前的最后一个夏末，西藏女诗人马丽华发起诗会，邀请北京大学毕业的骆一禾前往。骆一禾抽不出空，便让海子去西藏参加此会。出生于山东济南的马丽华1976年毕业于山东临沂师专中文系，入藏区工作有些年头了，对各地诗人都很热情。有一天晚上，她邀各地来的诗人到她家吃饭喝酒，众人兴尽而归。海子意犹未尽，回转身去敲这个姐姐的门，醉意中不舍离去。马丽华送他出门，关上了门。

海子从西藏返程火车途经德令哈时，他写下这首诗：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1988.7.25火车经德令哈”

图片作者与海子大弟查曙明在海子雕像前合影
海子将积攒于心的爱恋在那一时刻都倾泄给了这位姐姐。我们在他的墓正前方，看见两块他从西藏背回来的石头，他要“把石头还给石头”，“青稞只属于她自己”。相思至极时，也只在车轮飞转的火车上长叹一声：“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诗人，像只大西北麦地里的孤狼。只是，那时麦子已尽数牺牲在麦客的刀下了。

或许，诗人在伤心绝望的时候，连诗歌也不能拯救其灵魂，他需要可触摸的实实在在的爱恋。“姐姐”到底指谁早已不重要了，姐姐是一种温暖灵魂、抚慰情感的爱的象征。

海子诗歌节与跟海子诗歌奖有关的活动遍地开花，各地都在争抢永久主办权。海子的家乡也在热议将其主办权回归到海子故里怀宁来。海子活得穷困潦倒时，拿着夜里写的新诗，到小酒馆的门口说：“我给你们朗诵新写的诗，能否给我点酒喝？”他卧轨山海关，不能只怨姐姐、妹妹离他远去，工作不如意，诗歌不被认可，诸多稻草压垮了天才诗人。他在卧轨前的最后一首诗《春天，十个海子》，开篇就写：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的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户

他们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的繁殖

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向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1989.3.14 凌晨3点一4点”

我要查湾时，查曙明给江南来的十多位作家高声朗诵了这首诗。他朗声说：“海子最后对这个世间说，‘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缘于他高度的文化自信，他相信自己的诗歌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

我去了趟海子老家查湾，找回自己向上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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