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卷珠帘都是为了谁?

 

这个春夏之交,我在江南山中与一溜排被挖掘机挖起扔到烈日下暴晒的香樟树密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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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排树龄二十年左右的香樟树是十几年前一位淮河岸边长大的诗人到九华山中栽下的。他到江南来时刚过不惑之年,植下的不仅是这片丛林,还将在外地赚来的数亿元掷于佛境,建成了一座座徽味十足的四合院落,还有运动康养场所,倾心打造一方引领未来的康养圣地,一度引来全国各类康养赛事与活动,还曾有四十多个国家组队来此参赛太极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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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心目中的康养圣地一瞥 谢丹薇摄

 

我与诗人相识,缘于七年前仲春时的一场春雨。那次,我与爱人送书坛大匠张兆玉下江南,他与诗人是书法道友,他们四五十个书业有成的同仁成立一家书社,张兆玉被推荐为社长。我与爱人那时刚将负债累累的外贸企业倒腾掉了,一摊子焦头烂额的烂事还未收场,长期的重压之下我们俩相继病倒了,张兆玉老哥闻讯后邀我们到江南的烟雨间转悠散散心。

 

后来,张兆玉与爱人薛姐到诗人开发的康养地购房定居,我有时来看他,陪他喝两场酒。渐渐的,我与爱人忽然觉得江南这片山水或许才是我们生命的未来归途。于是,我们别了都市,栖息于此,断了外界的碎碎念想,做了张兆玉的邻居,成了他的酒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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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中的康养徽派院子 谢丹薇 摄

 

我与他家沿葫芦塘而居,他家鸡鸣、我家狗吠彼此都听得清清楚楚。兆玉家有友自山外来,他立于塘边冲我这边喊一嗓子:“饭不要做了,你跟小孙过来喝酒”。我家来人,我则走过去跟他言语一声一起吃饭。我们俩家都没有故交新友来时,谁家烧了好菜,也凑到一块喝酒,差不多每次举杯都喝到醉。那时候,他刚退休一身轻松,忆起那么多当初的同事后来身居高位结局都令人大跌眼镜。他常言人在工作状态时就是一个字“熬”,熬得住出众,熬不住出局。而残酷的现实是那些出众之人也往往没有个好的结局,让人生徒留诸多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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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与书坛大家张兆玉先生 吴福强 摄

 

我与张兆玉喝酒时,那位诗人有空时也来参加,只是这个年轻时的运动健将在商战硝烟中耗损了健康,他滴酒不沾,只是看我们俩喝得热闹。起初时我是喝不过张兆玉的,末了他往往会将我杯中酒倒些过去一仰脖子杯底朝天,撂下一句:“基本功不扎实。”后来,我们发现他喝酒太猛,便劝他不要猛喝,他大手一挥,“喝死亦熊,大丈夫酒品即人品。”我称他身上有“三气”——侠气、豪气、才气。他哈哈大笑,“酒气、俗气,再凑上厨房里的烟火气”。后来,我发现他喝酒末了悄悄将杯中酒倒给我了,脸色也不对劲。我们催促他去检查身体,一进医院竟然就出不来了。那年冬季,他家门前塘边的芦苇还在风中飘摇,他的生命却凋零了。

 

我有一段时间不再写文章,总觉得张兆玉无论是书艺还是思想都至高境,正是对人世间有最好的表达季节,生命却如落花伤。后来,我慢慢接受他离去的现实,却仍然深为他平生所学的技艺绝了红尘而扼腕叹息!

 

 

张兆玉离世后的那些日子里,我与诗人交往多了起来,每每忆及故人都唏嘘不已。诗人的诗作雕刻在石头上,他的事业却日渐艰难起来。连续三个春秋的封堵,所有的希望与努力都掉进了看不见的尘埃里。我有时与爱人说起若是我们不断臂求生早作解脱,坚持到现在我们俩跳楼都摸不到路了。乱尘迷人眼的时节莫须有的一粒灰尘砸在一个企业主的头上就是天塌地裂,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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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为作者题“茶溪听雨”条屏

 

诗人比我们要坚强得多,他偶尔晚上到我居所吃饭,也只是简单吃点菜,不吃主食控制体重。有一天午后天下着雨,诗人到我居所来说是“来茶溪听雨”,带来自己书写的几幅书法作品送我。有幅四尺整纸为我写了段话:

 

“显玉先生正:

珍其货而后市,修其身而后交,善其谋而后动,成道也。”

 

且不说诗人书体深厚的颜体功力,更多可能是寄一种希望于我,鼓励我在寂寞的修行中能有所为。一个置身风云激荡商海中的亿万富商仍能持一份平和,以诗人特有气质给闲居山野的我以鼓励,这绝不是寻常商人所能有的人生宽度与容量。

 

有令传来要用附近的酒店接待从外地返乡的人员,而且时间紧迫,昼夜清扫障碍,挖掘机将视作障碍物的大香樟树连根拔起弃之路边。我曾跟诗人建议过,这些大树都是你花钱买来的,且生长不易,让人帮移栽一旁。他真的去找了,回复我称没人肯干。大树渐渐晒枯了,叶子焦黄落了,一批批谋食他乡归来的当地人住进了不准开窗的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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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闲于山野,用一把手工锯天天在烈日下锯根截枝,拖回来将树主干“栽”入泥巴里,披戴上金银花,有的做了葫芦塘边的栏杆,扯上南瓜藤将张兆玉故居塘边的芦苇隐约模糊起来。我爱人有时跟拍我锯大树的照片发微信上,我的姐姐妹妹看了十分心疼,从小读书立志长大后报效国家的弟弟,人还未老乍就成了山野间一介农夫,还晒得这样黑。我的外甥们也在商海沉浮,他们现在差不多明白当年我们断臂离别都市的举动。试问这苍茫大地,谁又主得了沉浮?我只是晒得黑,有的人心更黑。能活着,在汗水里锻炼好身体,不就是上苍赐福于我们了嘛!

 

我母亲在第一年封路时在我这山野住了42天,回家后没一个月就离开人世了。转眼间已三载,我远在大洋彼岸的同乡陈昌华博士老母亲在老家孤独离世,老同学们将他母亲置于冰的世界等他归来。他今早写了段文字:

 

“我离乡背井几十年,因为母亲,从不觉得孤独;无论近乡还是远行,总有奔头;无论峰回路转,心里总有定向。只是往后天还是那个天,路还是那个路。但母亲不在了,世界已经不同,我已不再是我!

 

远处在哪里?家又怎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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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昌华博士(左2)在九华山何园

 

母亲故去,让隔岸的游子字字泣血。风和日丽中,我们却不能相亲相近,这又是一种怎样的伤痛?

 

 

岁月从来没有饶过谁,我们也从来没有饶过岁月!在过往的时光里,无论是张兆玉、诗人、陈博士,还有我,我们谁身上不饱含着奋斗的泪水与牺牲的血汗?我们一直拼搏在人生途中,世界以痛吻我们,我们报之以歌,都有过卑微的小欲望:因我们的生命为这个悲欣交集的人世间添几缕美好!张兆玉哥哥已作古了,尚在跋涉中的我们又将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陈博士回乡的路究竟有多长,母亲眼角的那两滴泪什么时候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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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作者与陈博士母子合影 程国华 摄

 

今天上午,我临池而坐时偶尔听到《卷珠帘》,沉浸其旋律与一波三折的唱腔中,一种莫名的情绪被搅得愈来愈浓,竟然莫名的感伤起来。岁月红尘中,很多事情,还有许多人,渐渐的沉淀在我们的心海,我们不去触碰,那些事那些人就安静的沉在海底。偶尔间被某一根导线触碰到了,哪怕是撬开一爿老茶,翻开一本旧书掉下来一叶书笺,一条许多年前走过的路,瞬间打开一段尘封的记忆,便涌起一种异样的感伤,那样的时候任由自己的思绪掉进深深的海,心甘情愿的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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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平日走过的运动场 谢丹薇 摄

 

我当然知道,岁月并不会停留在初见,今昔山野也已不是那年的青春路口。有阴晴也就有圆缺,不经历诸多磨难哪能知晓寻常的风和日丽、政通人和、安居乐业原本是何等幸福的事情啊!我们终究要独自远行,承担责任,担当事情。那些在家危国难时挺身赴死的热血儿女不只是写在史书上,更在激励我们后生照顾好自己,善待众生。潜藏于我们心海的过往一些事情、一些人无论在我们的心里有多重,也只是陪伴我们走过一段成长的路程,已是个人生命星空的一颗颗流星,我们需要面对的是自己的生命里程里还有些值得做的事情,继续努力去做,添新绿与美好于这个让人心疼又心酸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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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山野的出口处 谢丹薇 摄

 

我们的心灵也是苍海桑田了,忘不了、丢不掉的绝不仅仅深刻于一爿老茶、一叶书笺、一支歌曲中的如烟往事,更多时候感伤入怀,于朦胧的泪光中沉沦在一种情绪里不能自拔,又岂止是儿女情长一般任由相思蔓上心扉,牵挂眷恋梨花泪的伊人是否还在徐徐憔悴,感伤自己已不是那时的翩翩少年?岁月流逝不止于卷珠帘,更像砂纸磨过我们的丹心,无影刀剑捅进我们的身体,热过后,永远都是痛。这人世间为自己流泪的人比比皆是,为众生悲悯的人屈指可数。教育别人修行的人遍地开花,依法降伏自己心魔的人寥寥无几。

 

山里的香樟树已晒死了,从红尘中步入山林间的张兆玉老哥也不陪我们喝酒了,诗人还在寻找下联的途中,陈博士连一张返程的机票还没着落。我在山野间卷珠帘是为了谁?且去烈日下锯柴禾,晒干了码成堆,做一个为众人抱薪的人,纵使有一天冻毙于风雪,也算是一介男儿为这世道添了点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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