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柘树,摇曳在我的村庄

黄昏时,围着小区外散步。
散步,倘若只是行走太没意思,我喜欢注意路边的植物。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青草香,绿化工人刚割完草,林下的野草剃光了秀美的枝叶,像丑陋的秃子,毫无生机。
一只黑色鸟立在铁栅栏,木呆呆的,不停地拍它,没有觉察到,我无趣地离去。
路口坡上的水果蓝,正好花期,原本该是开出雾蓝小花的,却蔫巴巴,老气横秋色。我呆呆注视,发现坡下被画了很多圈圈,圈圈里有被火烧焦的痕迹。我明白了,人们喜欢借这里烧纸祭拜先人。水果蓝是被烟火熏烤成半死不活。
涨姿势的图片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很不好受时,看到脚尖落着些黄豆大的小果子。
抬头寻找何树之果呢?
头顶绿叶泱泱看不到天,夕辉温柔地透过来,微风吹动,翠叶翻动,光和影交错生辉,数不清的鹅黄色小果子星星般随着细柔的枝晃悠,五月的繁盛只此了。
我认识此树,在我的记忆里,简单而清晰。
儿时的村庄,乡人叫其“小桑”,但模样与桑树根本无相似之处。那时我想大概是其叶可喂蚕,叶比桑叶小巧,所得“小桑”之名吧。
二叔家养蚕,二婶撵二叔采桑叶:“蚕没桑叶吃,你没饭吃!”二叔乖乖抱拳:“是,遵命!夫人!”他提着蛇皮口袋出门采桑,先跑到我家找个地方躺下:“别告诉你二婶,让我眯十分钟就好了,困死了!”等二叔睡醒,太阳跑到西窗树那边。却又被二婶发现,拿着玉米秸追着二叔骂。二叔躲着二婶,叫上我跟着他去采“小桑叶。”因为很多人家养蚕桑叶难寻,只好采“小桑叶。”
村子里这种树很少见,认识的人也少,二叔却认识呢。
小桑生在南庄大路边一户姓吴的人家,同木槿围着宅子而生,做篱笆。枝修长柔软,满枝都是刺,防盗防牲畜,顶适合作篱笆了。
我掌口袋,二叔摘叶,因有刺,他常被扎地呲牙咧嘴。
后来,我跟我妈去田里干活,常从那户人家的屋后路过,从密不透风的篱笆旁走过。
每次路过那里,我妈总会提起那户人家的事,面色同情,瞥着绿绿小桑圈起的宅子:“这里风水不好,你三姑又生了个女娃,哎!”
我妈口中的三姑是这家户主的女儿,在家招女婿,连生了三胎女娃。我不信我妈的话,人家宅子四周绿树成荫,全村只有他家种小桑,哪里风水不好呀。
又一年暑假,跟我妈去稻田拔草,路过小桑绿篱笆时,正遇见三姑在篱笆园里扯麦草。三姑生得五大三粗,又白又胖,身体健硕,性格爽朗,生孩子像鸡下蛋容易。我妈跟她打招呼:“三妹,你咋不好好坐月子,才几天咋干活了?”
正说着话,三姑的父母急乎乎追过来,硬把三姑拽回家。听说三姑以前生娃,从不好好坐月子,父母就撵她干活了,这生了男娃待遇不同了。
我妈指着刺歪歪的小桑:“这东西可邪了,成年累月不结果,今年结了,你三姑生了第四胎,男娃,有灵性的树!”
这都是村上人的谣言,早些时说小桑影响宅子风水,这又说小桑有灵性,我妈信了,我不信,那只是随应季节开花结果的植物。
当时我喜欢上隐缀细枝绿叶的果子,艳丽的红,凹凸的表面似乎积蓄丰富的果浆,极诱人,却不知晓好吃。直至后来初见荔枝,以为是它呢。
直到现在我妈打电话来跟我唠嗑,还提起那家人:“大鼻子家都是劳力,仗势欺人,常欺负你三姑。我看不过,劝说一番……。”我能猜到电话那端我妈一脸正气。
每当这时,我脑子里总是闪过枝秀果丽的“小桑”。

小桑留给我的故事情节零碎不值得一提,可我深刻记住了它,几十年后,我还念念不忘,兴致勃勃地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树。
后来读书时看到过“小桑”的配图文章,看到学名,心头一热,一个很生僻的字,不会读,记住了如何写——柘。
体型很好看的一个字,我不着急去查阅资料,似乎是恋爱,不急着结婚,总觉得还会有更美好的事情要发生。
果然,今日暮春的黄昏,林下没有野花摇曳,花期的水果蓝开不动花,假日不能走出自己的城市,我徘徊在烦恼的五月天。一抬头,看到了海洋般的绿涛,闪亮丰腴的小果果在绿波里游弋。在这跃动的绿影里,涌起甜蜜而温暖的乡愁。一些人的音容笑貌浮现,清晰。我甚至听到了二婶骂二叔的声音,真是有趣和恩爱。还是感谢我妈,路过绿色篱笆时,总意无意地唠叨小桑树的主人家,我爱听不听,无形中,那家人的名字我能叫出来,他们的样子我都记得,他们家的小桑几十年再见,一眼认出来。

长在异乡绿化带的小桑,出落地温婉灵秀,连同青嫩的小刺,也是柔美的,我心头热腾起来,翻滚着爱意。
风一来,鹅黄色小果子簌簌落下来,从我的肩头、脖子、头顶,再啪啪掉地上。掉落的声音极像儿时夜晚下露水的声音,有力,携着清凉和芳香。
怎么落了呢?我多想看到荔枝样的熟透的果子啊。难道这是花?
在纷扬的落果雨里,在轻盈繁盛的绿荫下,我怀着诗意的心情查阅“柘”。
柘树,桑科柘属,雌雄异株。俗称,柘桑、鸡脚刺、黄桑等。
柘树,来头不小的树。古老而高贵的树。叶可喂蚕,果似荔枝可食,调养脾胃滋养血脉。木材,细腻,密实,光滑,纹理清晰,是制作高端家具、工艺品的顶尖原料,故有“南檀北柘”之美誉。李世民喜欢柘木做的弓箭。据说木芯黄里透红,金丝缠绕,丰富多彩,透着好闻的酸香味,故而古人用来提炼颜料,专用印染帝王的龙袍,则有“帝王木”之称。浑身都是宝,皮不仅可造纸,也是固精补肾之中药。
友人看到我发柘树的图片,纷纷留言。他那儿有村子叫“柘涧村”,有的说“柘城”等,还有说孩子起名“柘”。
古人造字真是绝妙,“柘”字,以“木”和 “石”字相组合,寓意该木,质地细致,坚硬如石,并非一般人所理解的木头与山石的结合。
用于地名,便以为那地方,古树苍苍,山青水秀,地杰人灵,美不胜收。用于人名,写起来好看,听起来也新颖,寓意也甚佳。
那么珍贵的树,默默隐于故乡的庄子,低调地坚守篱笆职位。
柘树的高贵,不仅因古老,更因材质的优良。遗憾啊,当今社会热潮速成品,柘树生长太迟缓,又容易空芯,已少有人知。
我像见到久违的村庄和乡亲,镜头各种角度对着曼妙多姿的枝叶,兴奋地拍,满怀浓情,轻轻触碰到小果子般圆润的花,发出自然的轻响,淡然零落,把风、光、养分以及空间留给枝叶。看来这棵是雄树,不知道雌树在哪里等待呢?
还摇曳在故乡的村庄坚守篱笆岗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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