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舞

我喜欢看跳舞,是小时候跟着大人进舞厅开始的,那会儿懵懂,如同雾里看花。

母亲那时候在一号桥附近的科技情报所工作,那里有一座原西南军政委员会公安部的礼堂,正面的顶部是时任西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贺龙题写的“礼堂”二字。

礼堂楼上有一个舞厅,我记忆中舞厅的装饰非常漂亮,偌大的空间没有柱子很是宽敞,造型各异的吊灯、壁灯将木地板映射得亮晃晃的,都能映出人的样子来。

六十年代初,经历了自然灾害的人们,身材都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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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星期六的晚上,大人们神采奕奕衣着光鲜,朝着舞厅涌去。

母亲不会跳舞,她去舞厅是找人聊天。而我的表姐和表姐夫喜欢跳舞,总是在周六的傍晚远远地从马家堡赶来,有时顾不上吃饭,就忙着进舞厅。

每当这个时候,牵着表姐的手走进舞厅是我最开心的,看大人们翩翩起舞,我总喜欢随着旋绕的裙裾转动,看锃亮的高跟鞋在打过蜡的的地板上轻盈地滑行,听鞋跟敲击地面的“嘚嘚”声响。

有时表姐和表姐夫也会带着我随舞曲转圈,我的心都快飞起来了,期盼哪一天自己也长大长高,也像大人们一样,可以穿漂亮的衣裙,随着音乐踏出优美的舞步。

我上小学了,又矮又瘦小,但人小心重,打心眼里羡慕那些受老师赏识的同学,远远地望着他们去音乐老师那里唱歌跳舞、排练节目,做梦都想自己也能够登台表演。

再后来,文革的席卷,喜欢热闹的母亲随串联大军北上京城。那个时候,父亲正在接受人民群众的批判,自顾不暇。因而我和哥哥就借住在表姐家。

记得那是1967年初,寒冬阴冷潮湿,我从来都没有感觉暖和过。

终于,在母亲串联回到家的第二天,我生病了,全身关节僵直动弹不得疼痛难忍,连床都爬不上去。

情报所隔壁的中医院,一位胸前挂着大牌子的医生诊断我得了急性风湿性关节炎,这个病的凶险在于,如若治疗不及时,控制得不好,很容易患上风湿性心脏病。

那时候,部队的医院没有受到文革的冲击,多亏了在部队工作的表姐夫,在他的安排下,我住进了大坪的一所军医院。

康复出院了,本以为恶梦醒来是早晨,却不料这只是开始。为避免复发而患上风心病,必须卧床一年,而且15岁前不能参加任何活动,成了当时9岁多的我沉重的背负。

一年多后,我恢复得还可以,那会儿刚好学校复课闹革命,我在母亲的严格管理下回到了学校,但除了眼馋同学们载歌载舞,又添了不能上体育课的苦恼。

在读小学高年级的时候,表姐夫说,部队在招低龄的文艺兵,我可以去试试。母亲听说要目测家长,不知怎么就不愿意了。

但母亲是用我的身体不适合蹦蹦跳跳为理由的。

多年以后,一次偶然,母亲知道了那个目测不是考察家长的文艺细胞,又适逢我待业在家,工作没有着落,有些后悔说当初真该让我去试试。

那是我与文艺,极有可能是与专业舞蹈近距离的一次插肩而过。其实本没有开始,就无所谓念想,只是在看电影《芳华》的时候心里有那么差了半拍似的一咯噔。

尽管母亲管得严,但那个时候遍地的宣传队,加上快小学毕业了,我就与母亲斗智斗勇,躲在外面跳舞。

一次,同学洋子的母亲单位组织了一台节目,洋子邀我们几个同学去跳了一个藏族舞,记得是在市人民大礼堂演出的,我第一次参加正式表演,还登上了这么高级的舞台。

那时候,我们都很能干,舞蹈是自己编的,道具也是自己制作的。

用针线把彩色的皱纹纸串成头花,在白衬衣的袖子上缝上纱巾当水袖,套上各自妈妈的黑色长丝裙配上自己的毛背心,将各种颜色的油光纸裁成条,岔着颜色用浆糊粘在毛巾上,然后用绳子扎在腰间当围裙,脚穿雨靴,从头到脚有些模样的藏族服就大功告成。

这个时候,我打从心眼里开始喜欢舞蹈。

上中学了,我从四十一中转学到了南山上文峰塔下的五中。母亲到学校说了,要免去我的体育课,这样一来,老师也紧张我的身体,我绝缘了几乎所有的文体活动,眼见得好些有文娱体育才能的同学参加学校的宣传队或运动队,心里像猫抓一样地难受。

好不容易熬过了15岁的禁令期,我摆脱了风心病的魔咒,但也晃荡过了青少年的黄金时期,成了跑不快,跳不高的人。

我慢慢长高了,每当听到有人说我手长脚长,适合跳舞的时候,会在心底升腾起无奈的情绪。

高中毕业,在家待业一年多后,有了上技校的机会。在技校读书期间,我参加了一次代表学校的演出,说来也巧,演出也是市人民大礼堂,就这样,我第二次登上了光彩耀目的大舞台,而且我还是女扮男装的彝族小伙。

工作后,时不时地有一些登台表演的机会,使得我心底的涸泽仿佛滴进了雨露,但可惜这些转瞬即逝的激荡并没有可持续发展的源泉。

来来往往间,时间的年轮碾压过无情的岁月,我退休了。

55岁退休,有许多人说划不来,说的人多了,我心里面也被遗憾撞击过。没奈何呀,吃了政策的亏,那之间的三、四年,女人退休的年龄都卡在了55岁。

但我又感到庆幸,是退休的契机,让我实实在在亲近了舞蹈。

一天,遇见同事陈老师,她热情地邀我学跳舞。我正想找点喜欢的事做呢,这简直是瞌睡遇枕头,我好兴奋。

但是,我第一次去上舞蹈课却傻了眼。

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的杨老师,专修芭蕾舞,选修古典舞及民族民间舞。杨老师身材修长,年轻俊朗,舞姿优美,看他跳舞是一种极美的享受。

学员中好些都有基本功,跳舞也好看。

相形之下,我的差距实在太大。舞蹈班是9月开学,我11月份去插班,更是云里雾里摸不着边际。

我从来没有学过跳舞,高起点地跟着专业老师学习,是一种有分量的挑战。我头脑里划过一幕幕自己与与舞蹈相关的过往,有了一种意念:抓住机会,掀开与舞蹈相隔的那一层若有若无的幔纱。

我不记得学舞蹈的第一个学期是怎么跌跌撞撞过来的,但记得插班从半截开始学的第一个舞蹈的乐曲,是选自王菲的《愿》,融入了现代元素的蒙古舞,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难度。

常常夜里做梦都在练舞,因为踢打不开而惊醒。终于没有敲响退堂鼓,算是初战告捷。

杨老师的教学很正规,重视基础训练,教习原创舞蹈。

我缺乏软开度,把杆基训对我来说是痛苦的,常常腰酸腿痛,动作还不到位。

渐渐地,我体会到基训的拉伸对舞蹈的肢体伸展和动作开合的重要性。那以后,我总是竭尽所能地做基训的每一个动作,尽管软开度并不能朝夕改变,但潜移默化中跳舞可以自如许多。

不知从何时开始,每到上课的日子我会兴奋。跟着杨老师做准备活动,每每会沉浸于那些动听的乐曲中,陶醉在老师优美动人的即兴舞蹈里,往往一曲终了还意犹未尽欲罢不能。

也不知从何时起,杨老师的那一声“上把杆”不再成为负担,因为准备活动舒展了筋骨,有底气将一系列的把杆基训进行到底。

一堂课下来,总能清晰地回想起所学的内容,但要想一周后的下堂课不露怯地顺利还课,就得反复练习。这是杨老师令人折服的教学方法,只有这样有难度的攀越,才能提升学员的舞蹈水平。

几年下来,风里来雨里去,我跟着杨老师学了四十来个舞蹈。体验过民族民间舞蹈的风格、现代舞的洒脱、古典舞的韵味、芭蕾舞的典雅。

每当开始学习一个新的舞蹈,杨老师总会讲述乐曲的内涵和舞蹈所要表现的意境,并将其贯穿在教学活动中,耳濡目染间,提升着我们对舞蹈的感知与鉴赏能力。

学舞的过程是艰苦的,但又是快乐的。

记得那是学舞有些年头了,一次路过运动场,杨老师看着在架子上压腿的年轻人,说不如我们到位,我感到很惊喜,因为杨老师不轻易称赞学员,但会鼓励,我判断出,这次的称赞大于鼓励。

还有一次是一个舞蹈结束后的测验,杨老师对我说:“进步较大。”我心跳得差点漏了一拍,可以用欣喜若狂来形容那刻的心境。

退休后,我们常常有演出的活动,表演杨老师的原创舞蹈很有底气,无论在何种层次的舞台上,都是吸睛重器。

而当我敢于在朋友们面前独舞的时候,有一种空灵的感觉激荡着我的内心,已然翻过了第一次在老师面前还课时紧张得脚下发抖的那一页,才是真正的充满了自信。

我好遗憾去年底由于分身乏术,没能参加杨老师艺术中心的文艺汇演。朋友分享的现场视频,眼馋得我久久不能平静。舞台背景、音乐、灯光、化妆、服装、道具与演员契合一体,相互映衬,轻舞曼妙间展现了一场美轮美奂的视觉盛宴。

其实遗憾何止这一场演出,人生本就是遗憾的艺术。

回过头看,我与舞蹈的交集一直在路上,有一种深切的感受,发蒙虽晚,却是在寻寻觅觅中找到了真正的喜爱。

感慨尚存的遗憾,才能有念想,才会有期盼。我念想一直学舞,期盼下一场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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