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的记忆

又到了盛夏的晾晒时节,梓舒像往年一样,在院子里翻晒冬天的棉被、羽绒服、毛衣,这是母亲的习惯,梓舒传承了下来。

正午刚过,日头很毒呢,树上的蝉不知倦怠地拖着长声“知了——知了——”叫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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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舒怕那些不睡午觉,晒得黑黢黢的楞小子举着杆子粘知了。

怕杆子上不知糊的啥粘胶,把晾晒的东西弄脏了。这也是打小跟着母亲养成的习惯,晾晒东西的时候总要有人照看着。那个时候还知道粘知了的杆子上糊的不是蜘蛛网就是柏油(沥青),而现在真不晓得是什么化学品了,若敷上了,搞不好会把衣物烂成洞洞。

因而梓舒就在院子的树荫下放一张凉椅,一边躺在上面小憩,一边支棱着耳朵听动静。一群孩子的声音由远而近,但不知怎地没有进院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渐渐远去了。

收废品的吆喝则长声吆吆地从远处响起:“旧冰箱、彩电、洗衣机,旧书、旧报纸——”

梓舒移开挡在脸上的蒲扇,眼睛的余光落在了那口皮箱上。

太阳光穿过树干枝叶,抛洒在皮箱上,梓舒走过去移一下它,让它多晒晒太阳,这是母亲留下的物件,几次搬家都想当废品处理掉,但因为曾经在里面发现过秘密,就一直留在了身边。

照在地上的太阳光是黄色的,梓舒看着光影移动,翻出了心底那些泛黄的记忆……

以前每到夏天,梓舒总要和姐姐一起帮着母亲晾晒东西。

梓舒十多岁的时候,一个夏天的中午,她在打开的这口母亲珍爱的皮箱里翻晾小东小西的物件,手插进箱盖上的兜里,摸到了一叠纸,就取了出来。因为母亲说过,书和纸张之类的不宜暴晒,会发黄变脆,不好保存。

梓舒好奇母亲怎么将纸放在了箱子里,就展开已经有些发黄的纸张。映入眼帘的是一份向团组织的检讨书,是母亲检讨自己的自杀行为,说自己不该自绝于人民自绝于组织。

梓舒吓到了,三伏天里,背心冒出一阵冷汗,一下子没了主意。母亲不在家,她轻轻地进屋,推醒了午睡的姐姐,以为到换班时间的姐姐迷迷糊糊地朝屋外走,梓舒跟在她身后,姐姐回头:“你不去睡会儿?”

梓舒把那叠纸递了过去,姐姐边看也变了脸色,问从哪里来的,梓舒说了,姐儿俩蹲在皮箱前愣怔了好一会儿,终将检讨书放回了原处。

尽管发黄的检讨书已经有些年头了,但梓舒却被扰的很不安心。晚上乘凉,小伙伴们最爱神侃的《一双绣花鞋》都不敢听了,总怕母亲出事儿。因为那个时候常常会有某个小伙伴的父亲或者母亲被抓起来的事情发生。而且梓舒听舅舅说过,外公成分不好,迟早会影响到家里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天,母亲头上裹着白色的纱布,被几个人拉着回家来,梓舒吓得发抖,以为和楼上苏拉的爸爸一样,叫人抓了打了,要挂牌子游街呢。

结果是有人冲进单位的资料室,母亲和其他叔叔阿姨一起保护资料,与来打砸抢的人冲突起来,母亲被铁棍砸伤了头部。

梓舒打小就没见过父亲,习惯了母女三人依偎着的日子,母亲说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自从梓舒认识“死”字的时候,似乎明白父亲去了哪里。这会儿见母亲受伤,很怕她也死去。

母亲看出了小女儿担忧,拉她坐在身边,讲了曾经的惊险一幕。

一天傍晚,母亲下班后赶去油蜡铺打豆瓣,铺子正忙着关门,母亲说了好话,就接待了她。母亲拿出玻璃瓶子准备盛豆瓣,感觉里面有渣渣,就往旁边移了两步去灯下看清楚,说时迟那时快,“轰”地一声巨响,抵门杠倒在了母亲刚才站过的地方,将玻璃柜台砸得粉碎,吓傻了的售货员目瞪口呆地看着安然无恙逃过一劫的母亲。

梓舒再听这历险记不像第一次听的时候扑在母亲怀里吓得发抖了,也晓得母亲会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来结尾。不过此时不知为何,惹得梓舒很想问母亲那份检讨书的事,但又不敢,她怕翻出母亲的隐痛,那会比头上的伤口痛很多。

梓舒渐渐长大成人,曾经考量过母亲的一些作为。

她有些不解,母亲是单位的炊事员,每天就是食堂、家里两点一线,与资料室八竿子都够不着。打砸抢的年月,母亲怎么会跑去那里,还挨了打。

母亲一手好字,食堂小黑板上的菜品目录是母亲对外施展的唯一空间。只有在梓舒和姐姐的作文草稿本上,母亲的修改才略显她的文采。当然还有那份检讨书,字里行间也显现出母亲的好文笔。

闲暇的时候,母亲会收拾打扮一番,一手一个牵着梓舒姐妹俩逛街,偶尔下下馆子,或者看场电影,或者进照相馆拍个全家福。

单就小资和笔力,梓舒总觉得怎么看母亲都有些令人费解。

很有可能是与那份检讨书有关。

一份没有上交的检讨书就会影响了人的命运?也许交了,箱子里那一份是母亲誊写留底的呢,那个年代可没有复印机。

不过,母亲一定是干过舍命的事,也许是在入团的考察期,母亲因此无缘靠拢组织。

然后领着两个女儿,找了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干着心甘情愿的工作。

而保护单位资料室的壮举,极有可能是母亲对家庭成分不好的自我救赎。

梓舒独自担着这份看似合乎情理的揣测,尽管她很想知道当初母亲为什么要舍弃生命,但仍不打算求证,是不愿撕开母亲心底的伤口。

母亲50来岁的时候,突然丧失了味觉,这可是炊事工作的大忌,食堂的负责人厚道,给母亲换了一个工作岗位,去管库房。

再后来,母亲患了舌癌,主动申请提前退休了。

治病期间,母亲平静地对梓舒和姐姐交代了后事:弥留之际,不作过度抢救,生要有品质,死要有尊严。

那一刻,梓舒有一种感觉,母亲对于死亡的淡然似乎与曾经的自杀有关,她是将生命延续的每一天当做是赚来的。

梓舒又一次翻箱倒柜地找那份检讨书。

但自从十多岁那年的夏天之后,梓舒就再没有看见过那份检讨书,不仅从那口皮箱里消失了,是从家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假如不是姐姐和她都看过,梓舒要怀疑自己是否有妄想症。

数年后,耗尽母亲生命的并不是癌症,而是皮肤感染引发了败血症,母亲每况愈下的衰弱让病菌趁虚而入。

梓舒和姐姐清理母亲遗物的时候,留下了那口装过检讨书的皮箱。

物转星移,那皮箱的承载早已化作了根植于梓舒姐俩心底对母亲的缅怀。

“旧冰箱、彩电、洗衣机,旧书、旧报纸——”吆喝声近了。

梓舒将皮箱里里外外抚摸了一遍,好似心也被熨帖了,轻轻将箱子提了起来,走向了院子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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