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村里的老人说,下雨天,站在高处观大爷山尾巴,如尾巴处烟雨蒙蒙,墨云成堆。那我们这一块必定雨水涟涟。

母亲去西坡大柿树下地势高些的塄坎上望了几次,西南面大爷山尾巴处的乌云是越来越多,雨势也有增无减。

“你们动身算了,娃们路远。不敢再磨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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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在智果寺读高二。我在龙亭铺读高一。一家两个高中生,父母是那拉辕的牛。

父亲抬头望了望连成线落在院坝又淌成大河奔流的檐水,又望了望了雨蒙蒙的天,“人没米来猪没糠,尿罐满得淌淌!”嘟嘟囔囔的说着,收拾好打柱顶石用的几支凿子。

父亲手巧,无师自通学会了好多实用的小手艺。比如说用自制的炉子打铁、锻磨、打柱顶石、编筐子。一个柱顶石卖块八钱,虽耗时费力,可那毕竟也是一个生钱的门路。况方圆村子修房子的人家常常在未动工时就早早把钱交到父亲手里。应人事小误人事大。这个道理父亲十分懂的!所以下雨天父亲是根本不可能闲着的。不像别人的父亲,可以去邻居家游门或去仓房人多的地方找人打牌谝闲传。

婆早就给我和哥弄好了浆水菜,一人一饭盒。

我们几兄妹上学的那些年,每周的礼拜五,母亲总会绞尽脑汁在地里或家里倒腾一些能变钱的东西拿到集市上去卖。有时是时令蔬菜有时是粮食。而这些出产变卖的钱,母亲常会拿出一点钱买上一两斤肥膘肉,是很肥很肥没有一星半点瘦肉的那种。然后再买上一两袋子泡打粉(小袋)。肥膘肉用来给我们改善生活。母亲说学校的饭菜总是少油没盐的(虽然我们很少买得起学的灶上的菜,那怕是最次的丙菜)。

两包泡打粉则是让婆给我们烙上几个馍馍。带到学校去当干粮。正是生长发育期,睡上睡一夜,早上一跑早操,肚子会饿得难受!而学生灶是没有任何早餐卖的。
父亲体力不好,那些年赶集的苦差事就靠了母亲。一二十里上坡下坡路,要变卖的农副产品全靠母亲用背笼背着赶到集上。

由于牵挂田地里的活路,母亲卖完东西又得急着往家赶,常常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揭锅盖找饭吃。不管热冷,不论稀稠。集上也有卖吃食的,可她从来就不舍得吃一点,那怕是买一只饼或者是吃一碗面皮垫垫肚子。

从集市回我们家要经过大爷山脚下的溢水河、上溢水村、坡底村、白马村。我读高一时正好是农村包产到户政策实行后的第四个年头。有时我跟母亲去赶集,不论是炎炎夏日还是雪花飞扬的冬季,总能看到那平展展的水田里、坡地里、或者是沟豁深处,农人们务弄庄稼的身影!这些大地上的使者、季节的调色师,是他们养活了一家老小也没养活了这个一步一步走向强大的祖国。卑微如他们,高贵亦如他们!怪不得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写到:农村的能人精人,就像这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二娃子,咱农民咋说都要感谢包产到户的好政策。如果不是这个政策,你们吃不饱肚子,也更上不起学!就咱们家这个穷样子,一下子供两个高中生两个初中生,哪里来的钱和粮?咱家在大集体时,可年年都是缺粮户!”这是母亲和父亲经常要教导我们兄弟姊妹几个的话。朴素的话语,包含了对好政策的感恩和对未来生活的向往。那时间的农民,把自己所有的智慧和体力都豁了出去和土地节令配合。他们信仰的是:仓里有粮心不慌这个朴素的真理!因为,上世纪六零年代,饥饿的感觉可能比任何豪言壮语都能教育人!

种粮人没粮吃!这应该是一个辛辣的嘲讽(当然天灾除外),相当于抱着金饭碗去讨饭,丢人又显眼!而我的父亲母亲就是当时挨饿的几亿庄稼汉当中的一员。他们熬过了最饥饿年辰,终於盼到了好政策。那时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这下,心里有奔头,脚下有劲头!”

收拾好行李。就该出发了。

父亲找来两顶烂草帽和几片塑料布。母亲弯腰脱鞋。

两双水鞋我和哥一人一双。父母亲打净脚。他们一人扛一辆自行车,头上带一顶旧草帽,朝雨雾蒙蒙的村路上走去……除了雨声和我们走在泥巴路上的“噗通”声,世界安静的出奇。偶尔有几只鸟从路边竹林里飞出……

我和哥是能扛动自行车的,可是父亲和母亲硬是不让,且每次都是这样,哎……

“娃,咱们村家家户户都想趁着好政策攒钱修房造屋哩,咱不!把你们兄妹供出来,就是揭房卖瓦我和你妈也没啥说的。只要你们用功念,念到那我和你妈把你们供到那!”其时,好成绩的妹和弟一个读初二一个读初一。家徒四壁的贫穷并没有吓倒父亲和母亲,他们用他们那不伟岸高大的躯体拼了命托举我们,想把我们举得高些再高些……

我高中毕业的第二年父亲就走了,我清楚他是累倒的!他的体质本来就弱,就那么没黑没明没轻没重的劳碌。也许,也许是上天不忍再看他再受累,把他早早地带离了这个苦难的世界。可是老天爷哪里知道,父亲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受尽疾病的折磨,心里仍然想得是我们这些个儿女。“二娃呀,你高中毕业后就回家帮我和你妈种庄稼,家里房烂得,怕是将来你说个媳妇都难。你弟弟妹妹小,都还在上学,以后这千斤担子就压在你妈和你身上了,都怪大没本事,没能给你们盖个好房子,没能把你们一个供出来……”父亲声音微弱,深陷的眼眶里蓄满了亮晶晶的东西,那是眼泪。有无奈有不舍更有深深的自责!而病床前的我,早已泪眼婆娑!父亲啊,你把最好的东西给了我们,给了我们这个家,你何必愧疚何必自责……

父亲走后,母亲带上我在家里的十几亩田地上苦战。她像崖畔畔上一株苦菜花,倔强、独立而芬芳……
母亲是二零一三年走的。那年她七十有四。那是一个夏收后的下午,大爷山尾巴雾蒙蒙的,没有下雨。我犁我们家里最后一块光照好的沙壤地,母亲让种西瓜。说种西瓜可以自己吃也可以分一些给亲戚朋友,还可以拿到市场卖。我想也是,这么好的一件事情,我必须要顺了她的心愿。虽然最让我头痛的就是去农贸市场卖东西,母亲自高奋勇的说,“不怕,有妈哩。瓜熟了,你把我和瓜装在三轮车,妈去给你卖瓜,照样能把钱赚了。”母亲身体不好,哥哥和弟弟都在远方上班,妹妹有自己的家,我自然是哪里都不能去,要留在家乡照顾母亲。而这一留,最好的年华流失了。要命的是种庄稼根本就落不了几个钱,母亲心里明白,所以要强的她就鼓动我种西瓜。那时农村打工潮早已澎湃,种西瓜的人少了,西瓜的卖价很不错。况且前些年我种过西瓜,母亲知道我有务西瓜的技术。在坡坡地里,我种的单个瓜王重量达到三十二斤。

妈怕我渴着怕牛歇着时没草吃,给我送水给牛送料到地里。看见地边的菜根非要背回家当柴火烧。好一会没动静,我猛然发现她背起菜根背靠在一颗白杨树上,而且牙齿紧咬,用手使劲抓住树身不让自己倒下去。我坚强的娘呦,我飞奔过去,一抱把母亲揽进怀里……母亲倒在我怀里,却再也没有醒来!她这辈子,是太苦太累了,像一根弦,始终紧紧绷着!

母亲走了,那个事无巨细都替我们打算的老人不在了,心里巨大的失落和痛搅得我日夜难眠。有好长的时间,我都感觉到母亲仍在我的生活里出现,叫我回家吃饭,叫我早早起床,坐在我床边跟我东家长西家短的聊天……

母亲的娘家在勉县。出生在勉县一个地主家庭。家境殷实的她怎么和父亲相识?嫁到洋县?嫁给父亲的?我隐隐听她说过一嘴。他们相识于勉县钢厂。父亲初小文化,当时那个年代,也算是“学问人”,加之父亲年轻时很是英俊潇洒。虽然才子佳人这个故事版本无数次出现在我意识里。我曾问过母亲,她只是望着远方的天际,幽幽的说:“你大,是个有才华的人,只是年轻时没把握住机会!哎,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我的家庭成分拖累了他”……

母亲走的那天晚上,老天就开始下雨,整整三日。大爷山尾巴的乌云是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母亲入土,雨停,太阳出。有人说人没了,天下雨,是天也在流泪!不论是不是真的,我都信!因为母亲走了,儿的眼泪就没有断过。因为从此,儿子永远失去了溺爱和不计回报的温暖。而“溺爱”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又是多么温情而且又令人向往的一件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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