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词语会开花

18岁前说的都是方言,我是上了大学才开始学说普通话的。

普通话?好谦虚的名字啊,可在我眼里心里,普通话一点也不普通,它就是洋气的代名词,不然电影电视里的人,还有城里人怎么都说这种话呢?而我说了18年的方言,那才真是土气,一开口就觉得比说普通话的人矮了半截,自卑感油然而生。涨姿势的图片

中间隔了很多年后,我才打心眼里接受了我曾经说过现在也还在说的方言这种属于我自己、也属于我的故乡的语言。

儿时吃饭的时候,常听大人喊:去灶火箸笼里取一把筷子。

灶火,是灶房厨房,这个好懂;箸笼,就是用竹子编成的放筷子的用具,一般就挂在墙上,洗好的筷子放里边能沥水还可以通风。

箸笼?多土气的叫法。当然,我那时候是不知道“箸笼”俩字是这么写的。

把李白的《行路难》背得滚瓜烂熟很久之后,我都没有意识到里边“停杯投箸不能食”的“箸”,就是“箸笼”的“箸”。

又过了很久,我在看清·周容《芋老人传》,里边有个句子“辍箸叹曰”,就是“放下手中的筷子感慨地说”的意思,如醍醐灌顶,我突然意识到我熟悉的“箸笼”原来一点也不土气,而是如此雅致的一个词。

再后来,我慢慢发现了我的家乡话中还有不少词真是美得不可言说。以前意识不到,很有可能是这些说惯的词,没法对应文字,只知道个读音,于是消磨掉了附在文字上边的诗情画意。

比如“夜隔”是昨天的意思,从前能说能交流,但两个字到底怎么写是不知道的,野个?反正就是个音,像外来语音译过来一样,我甚至以为普通话里根本就没有与之对应的字。

有一天我突然看到“夜隔”的写法,先是目瞪口呆,接着就坚定地认为这才是最最准确的写法,“夜”隔了一个,可不就是昨天的意思?

还有一个词mer,是个儿化音,普通话里真是找不到对应的字。比如要吃饭了,你不在家,大人问你去哪里了,你的兄弟姐妹可能会说“去mer耍去了”。我猜你大体也能猜到:mer大概是街道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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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看到有人说mer就是“陌儿”。有个汉语词语叫“陌上”,就是“田间”,有时也指不在城市中心。古代规定,田间小路,南北方向叫做“阡”,东西走向的田间小路叫做“陌”。

这个解释我觉得不如前边的“夜隔”准确,但过去人远没有现在这么多,村子里的小巷子叫个“陌儿”也是可以的吧。

这么一想,我觉得那些我以为土得掉渣的方言,也许对应的都是极雅致有古意的美词呢,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这真是非常遗憾的事。

不只是方言,所谓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被我们挂在嘴边的词,在我们眼里常常也会磨损掉美与诗意,或者说我们也就失去了感受它们的美与诗意的能力。

曾经看过学中文的外国人说“水开了”是很风雅的说法,沸水翻腾,就像花儿盛开。可母语就是汉语的人,大概都只觉得“水开了”不就是日常的说法吗?这里哪有诗意可言?

日语里保留了大量汉字,但意思跟汉字本身有很大不同。也许因为这个原因,日本人看到某些我们熟悉的汉字感觉跟我们不大一样,或者说,他们更能发现某些汉语词语中被我们忽视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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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我们的“辽宁号”舰名,有日本人觉得意义宏大,壮怀激烈。我们这才觉得耳熟能详的“辽宁”二字,本就是“辽河流域永久安宁”之意。在别人的带领之下,我们才重新触摸到这个词语的魅力。

还有“花呗”。“呗”在日语中有唱歌、吟诵的意思,所以日本人会觉得“花呗”是个很美很风雅的词语。

这也算是一个很美好的误会了。

想起来我们汉语里一定有很多很多很美很雅的词,只是因为熟悉,因为司空见惯,感觉就趋于平常,我们对附着在这些词语身上的美的认知就逐渐模糊,直至完全忽略。

这真是一件让人万般无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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