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母亲讲过去故事之火烧桃子坞

清晨,又是从老屋的梦中醒来,老家的房子在1993年重建,近三十年过去了,而老房子常在我梦中出现。那个生活了不到20年的木泥混合而成的小屋永远占住着我内心深处小小的一角。
今年夏天回老家,拉着母亲聊桃子坞,母亲拿一根木棍在地上给我画草图,讲述着桃子坞的前世今生。至今年,距离桃子坞灰飞烟灭已经66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母亲居然能把那些细节描述得清清楚楚,不得不感叹她老人家的惊人记忆,如果她上过学,会制图的话,估计她能画一张蓝图出来。
桃子坞的影响应该是很大的,记得我上高中时,在樟树潭渡口过河,年迈的老艄公问我是哪里的,我告诉他哪个村哪家人的孩子,他说不认识父辈。于是我告诉他,我家在石洞港村和稻田村搭界处,老人家马上就问,“哦,那里以前有一个桃子坞,你是那里的后代么?那个房子烧得太可惜咯!”
涨姿势的图片
南方人把“楼”发音成“劳”,把“桃”,也发音成“劳”,其实普通话应该叫楼子屋,因为谐音的缘故,晚辈们将楼子屋起了“桃子坞”这么一个雅名。问母亲,说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楼房,只是房间比较多,住着我的爷爷奶奶,还有父亲他们四兄弟,均已成家,并且大伯家和二伯家已独立门户。房子为全木制结构,有木地板,有木楼顶,但不是两层能住人的楼房,实际上只有一层住人。但在当时那个贫穷年代,在农村,算不错的房屋。太奶奶生了几个女孩,男孩子就爷爷这根独苗,家境比较贫寒。几个女孩都嫁给了地主,有的甚至是大地主,在那个重男轻女年代,几个姑奶奶都是“扶弟”狂魔,所以集中力量扶植唯一的弟弟,于是爷爷学了一门手艺,赤脚中医,所以家境逐渐殷实。
母亲跟外公卖豆腐,风里来雨里去,终于熬到了待嫁年龄,有这么一家殷实人家来提亲,一看我父亲,一表人才,自然很是欢心。结婚时,除了以前的楼房,在不远处,又盖了几间木制房子,这个房子是三伯和父亲所有。三伯是一个很注重生活品质的人,中国人无论农村还是城市,对房子都是有执念的,三伯也不例外。他对新房子倾注了太多的心思。房子盖好以后,为了美观,同时也为了耐用,他买了几十斤桐油,把房子里里外外刷了几遍。刷桐油以后,木房子一个是色泽好看,金黄金黄的,另一个是防腐耐用,但就是因为这些桐油,加速了这座房子的毁灭。

母亲几乎把所有的日子都牢记于心,她告诉我1955年9月初八,她结婚了,嫁入桃子坞,是一种荣耀,但这样的日子一年后,一切都化为灰烬。1956年11月初9,一个大晴天,于母亲而言,也是一个非常快乐的日子,二舅马上要结婚了,他们去县城一起买了很多准备婚礼的货。晚上吃完饭,她站在外婆家的阶级上,正高兴的与家人们聊天,突然她朝南望去,南边火光漫天,母亲意识到肯定是自己家着火了,于是朝着家的方向狂奔,但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根本跑不动,跑几步摔倒,摔倒了又爬起来,人抖得像筛糠,用了很长时间,才跑到家跟前,她想冲进火里抢自己的嫁妆,但好几个人拉着她,不让她冲,怕她人财两空。先着火的是老屋,大伯娘用烘篓子烘堂哥的尿布,不小心引燃了房子,尽管母亲他们的新木屋与老房子有一点距离,但那天正好刮着大风,一阵风吹过,火星蹦到了刷着桐油的新房子,母亲说那感觉跟烧纸房子似的,眼睁睁地看着婚房成为一片废墟。善良的村民们都纷纷赶来抢火,但火势太大,也没抢出太多东西。在慌乱中,小脚的奶奶在房子里晕倒了,没能走出来,生产队队长在忙乱的抢火中进进出出房子几次,无意中踩到一团蜷缩着的东西,在烟雾中定神一看,原来是奶奶,于是将她背出,奶奶的头已经烧了一半,好心人把她送到县城,好歹救回了一条命。
着火时,父亲他们四兄弟以及最大的堂哥5个壮劳力都在外面打工,在深山里做木货,公社派人去给他们送信,要他们立即回来,但不敢将实情告诉他们,送信的人只是说家里有急事,需速归。父亲他们已经感到事情不妙,不到万不得已,不过年不过节的,他们不会回。三伯已经做好了坏准备,到公社时,他买了很多纸钱,他猜测是爷爷或者奶奶去世,但并未猜到是无家可归。他们5人穿过巷子山时,远远看到房子没了,几个人都懵了,三伯将纸钱洒落一地,开始嚎啕大哭,他一路哀嚎着回到不复存在的家。再后来,就是这个大家族分崩离析。
再后来就是分家,其实在火里也没抢出什么东西,所以没啥太多东西可分。我家和三伯家是裹在一起的,他作为父亲的哥哥,所以分家工作由哥哥主持,那个年代,哥哥还是很有话语权的。火里抢出了一只母猪和8只小猪崽,父亲分得一只小猪崽。同时抢出了一些米,父亲分得5升米,母亲经常说靠着5升火烧米和一只小猪崽起家。火里同时也抢出了一些木地板,父亲也分得一些,后来重盖房子时,我就住在这些木地板盖的房子里。没得地方住,母亲只得背着几升米,抱着小猪崽回了娘家,父亲继续外出打工攥钱。1957年,父亲和三伯一起在原址上盖房子,条件有限,盖的房子自然远没旧屋气派,木头和泥砖组合的一排房子,很朴实也非常热闹。

我问母亲,爷爷殷实了那么多年,后来日子怎么样。我一辈子没见过爷爷,所以爷爷只能活在母亲的口述里,爷爷一辈子没经历过苦日子,房子着火以后,家里一贫如洗,日子每况愈下,他心气一下子没了,直到三年自然灾害,活活被饿死。着火以后,他一直活在自怨自哀中,常常叹的是“火烧灵光庙,各处满山跑”,“庵子倒了,和尚跑了”。听着母亲说爷爷这些口头禅,我不自觉地会想起三伯。三伯应该是爷爷的翻版,自小我就听三伯自怨自哀,常常就是“天上落要张口,地上捡要弯腰”,“娶坏一场亲,出坏九代人”,“八斗米同起肩,为何如此厚薄”等等,这些他自编的接地气的口头禅他常常一边干活一边哼唱,或嗟叹或愤概。
曾经热闹非凡的桃子坞现在已经非常冷清了,曾经那里有过极盛时期,一百年出头的时光里,桃子坞里诞下过近三十个孩子(不计夭折未成年),父辈有8个(4男4女),我们这一辈有13个(10男3女),我们下一辈有7个(4男3女),将来这里不会再诞下小孩。这是时代的进步,也是城市化进程加速的必然结果。记得前年姑姑的重外孙女考研到北邮,我还跟父亲聊,怎么姑姑的后代,好几个孩子尽管在农村当留守儿童,但学习成绩不错,父亲还不无骄傲的说,这都是桃子坞这根藤出来的孩子呀。看来在老人家的心中,桃子坞是自带光环的。现在桃子坞常驻人口只有年迈的父母了,等他们过世之后,估计侄儿、堂侄儿他们都不会去那里长住了,花开花谢,桃子坞终将只是一个传说。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污话社 » 听老母亲讲过去故事之火烧桃子坞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