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唐模看见了“你”

1

 

听闻唐模很久了,就是没有去过徽州潜口镇这个据说在唐朝就是模范村的古村落。这次到唐模,纯属邂逅,倒成全了我许久的一个愿望——看看当代书法大家张兆玉先生遗留在唐模的牌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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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从九华山去黄山看望途经那里的大学同窗,车到谭家桥时见时间还早,顺便下高速拜谒栗裕将军墓。中午,我抵达黄山徽州岩寺一处山间居所时,老同学夫妇已经到了。这处居于荷池之畔的居所是同学老家一个堂妹的,据说她在商海沉浮,非常有成就,只是身心累了,觅得这处山野,转租了几亩地,种玉米、核桃,荷塘里放养了不少鱼。这家男主人杨先生从荷塘采摘一大把莲蓬给众人剥着吃,女主人给众人做午饭,丰盛得犹如城里大餐。初进宽敞明亮的居所,从其摆设与设计,到这餐桌上的菜肴,不难看出其主人是见识过大场面的。

 

 

酒多话自然多了起来,未免夸了她几句。女主人笑笑说:“南北朝《木兰诗》中有‘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能从商海上岸活着回家已是很幸运的事了。”她转而举杯敬我酒,“感谢你给我们做出了榜样”。我莫名其妙喝掉一大杯酒,他先生过来斟酒时说,“我们到九华山拜访你,回去才下决心进山的。”哦,我从都市漂泊到山中,是缘于当代书法大家张兆玉先生的影响,六年前的春雨中随他一起到江南茶溪,便一眼万年与茶溪结缘,栖息于斯。没想到与他才做两年邻居,他就离世了。老同学深知我与张兆玉的兄弟情义,忙吆喝着喝酒,怕我又沉入那悲伤的海。

 

 

饭后聊聊天,他们热情挽留我们住一晚上,我见天实在太热,便托辞要去岩寺古镇走走,告别众人出门了。未走多远,收到同学信息:“此地离唐模很近”。我点击唐模导航,才六公里,怎么说也要去唐模看看,不因为此系江南水口名镇,更因为那里有我山中邻居张兆玉老哥遗留下来的墨宝。

 

2

 

唐模是我与张兆玉老哥议论过很多次的地方,他生前最后两次到黄山都是我陪同的。一次是他儿子本命年生日那天,带学生在西递写生。兆玉老哥的夫人薛克勤大姐私下里跟我说“这父子俩半年不讲话,自己夹在中间好难。”我与爱人当即决定开车陪他们去西递,还带上他们家的阿拉斯加,陪那小子过生日去。兆玉嘴硬不吭气,却从家中摸出两瓶五粮液放我车上。我们车到西递门口时,他儿子奔过来愣在车外,欲言又止。我说:“你爸爸在车里呢”。他就势伸手挽着要下车的兆玉胳膊,喊一声“爸爸,你来了”。兆玉“嗯”一声,嘴角上的笑意早溢满了。

 

那晚西递月光下,我们逛古街巷时,看见不少他题写的匾额。他说儿子连年带学生来此写生,好多匾额都是人家托他叫题的,这次还带来两个给他做人情呢。我趁势说他,“多年父子成兄弟,你也不能总是摆老子样,儿大不由娘,也不由爹。他趴你床前磕头你都不理他哪行呢?”他点头说:“是的,是的。”那晚上,他告诉我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唐模看看,那里有我题写的不少牌匾,一直未能去看看实际效果。

 

 

后来有一天早晨,我见兆玉微信里书写一幅斗方,一行大字即为“多年父子成兄弟”,其侧有数行小字,记述这个清晨,他在山中自家门前发现一辆车像是儿子的车,细看牌照,果真是儿子的车。这么早他从省城来山里了?忽闻有人喊“爸爸”,还真是儿子来了。我夸他这则文字将许多写文章的人都丢了几条街,他回复说:“中午干酒。”

 

他最后一次到黄山,是陪夫人与她的女同学们去老友魏洪先生的黄山自在小筑。我记得那天是2020年5月24日早晨,他给我打电话:“又在拔草?到黄山来看看。”我开车赶到魏先生那里,兆玉正在书写作品,桌子上摆放了好几幅 “好好活着”、“活着真好”。我与他朝夕相处,对他身体状况的担心越来越大,原本对他书法作品中过多的“飞白”就心存疑虑过,提醒过他笔端汲墨浓厚一些。他注意过,可终究行笔横竖笔画丝丝露白,飞笔断白,燥润本应相宜,他却枯笔越来越多,酒量也越来越小,这段日子他写了许多这样内容的条幅,实是不祥之兆。

 

 

那天中午,魏洪拿出珍藏多年的老酒,只有兆玉与他失散四十年的黄山一个老同学喝,看得出他喝得难受。原本我们说好当天下午回来路上去唐模看看的,可他在我的车上说好累,唐模下次再去看吧,想回家睡觉。我与唐模擦肩而过,没想到兆玉兄却与唐模错失了一生。那次从黄山回到九华山间,6月2日晚在我家吃饭,原本说好不喝酒的,他见众人喝得尽兴,又端起了酒杯,谁也没有想到竟是他在人世间喝的最后一场酒。回城到医院检查,冬季就离世了。

 

3

 

我在这午饭后抵达唐模,一条水街上不见行人。烈日当空,烈酒上头,我恍愰间与张兆玉兄又喝醉了一场酒。这个午后,我从朝阳的地方走来,他就在唐模等我,我们一起欣赏他书写、别人雕刻出来的牌匾。我没看过,他也没有见过,我们曾经约定一起来唐模看那落户于千年古村落的这些牌匾就在眼前了。

 

 

 

唐模,唐风古韵犹有遗存,长廊里、水街上、古槐荫树下,就连溪口缘水筑湖建成的檀干园都那么有古意。《诗经》伐檀中有“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取其意,又沿湖植檀花,既是典型的皖南水口园林,又酷似缩小版的杭州西湖。檀干园中的水榭长桥、楼阁镜台,内有朱熹、苏轼、黄庭坚、赵孟、文征明、米芾、董其昌等18位历代名家书法真迹碑刻,古韵遗风掩饰不住唐模人对文化的尊重。入许承尧旧居参观,院落并不大,却有文墨遗韵。在他中进士、入翰林之前,唐模出过许承宣、许承家同胞兄弟入翰林,一村三翰林,文化的昌盛曾给唐模带来何等的辉煌。

 

 

唐模沉淀下的历史文明渗透进这片山水间,古村落不断溶入当代文化,犹如流经村落的檀溪一样,源源不断有新雨新水汇入。唐模人是讲究的,他们在溪水两岸用红岩石块垒砌成境,溪中筑三道水坝和水闸,减缓流速、提高水位,溪水淌过一道又一道水坝闸门,缓缓流出村落水口。徽州人的山水观念中有“山清水秀,性之贞也;山峻水直,性之刚也;山缓水平,性之和也;山弯水斜,性之邪也。”活水要引得进来,平缓而流,传递吉祥,和善之水。对水流都如此用心,唐模人引进当代文化也不会含糊。他们慧眼识得张兆玉的书法作品古朴苍劲,端正大气透出岁月的沧桑,和这里的古民居、徽文化很契合般配。于是,用上好的木材、精湛的雕刻艺术,将他的一幅幅作品镌刻于唐模往后的岁月里。

 

 

在水街左岸一处古民居门前,我见到张兆玉题写的对联:“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极深厚的魏碑体看上去稳重,岁月印痕。兆玉书录北宋著名理学家和教育家程颢诗《秋日》,而门楣上方大约是户主春节自题一字楷书“春”,春秋变化,万物静心以观皆有乐趣,心静则身安。个中滋味,大约只有修身养性到一定境界的人方才能“品味”出来。在另一处见到张兆玉题的对联“竹影扫秋月 荷衣落吉池”,想起我们为邻的日子里,见我院中荷池与泳池一坝之隔,他取笑我说:“你迟早要将两个池子打通,填些泥巴养荷,何园没有荷花哪行呢?”后来,我真的养了许多荷花,就连养盆景的缸里也栽上了荷花。他为我题的“何园”匾额,我请人雕刻出来时,他已经住院了。我微信发给他看,他开心回复:“挂上去的效果不错”。

他有一副对联“花落不随流水去 鹤归常带白云来”,不知挂在唐模哪里?记得张兆玉去世的第二年夏天,他夫人薛克勤大姐专程到唐模看他题写的匾额,当时拍下来过这副对联。当天薛大姐的微信里还写了一段话:“唐模,今天终于去了那里。好朋友魏洪先生、柳玉夫妇陪同我找到了张老师的几幅字。这些字虽然是张老师写的,但是他始终没有机会到唐模去看做出来的效果,今天我替他去了,效果非常不错……”

 

 

此联张兆玉录的是元朝王冕《梅花屋》中诗句,他可能拿古人自勉。他自小家庭变故,一直随母亲长大,与王冕极为相似,酷爱书画,却无钱买纸墨,便在地上写写画画。即使后来他考进省城读书,每天用脸盆端水给绘画班同学洗笔,他中午和晚上在操场上用自制的“笔”,硬是写净两脸盆五颜五色的水,成为那时青春校园里的一道风景。如今他花落人间,我固然知道他不愿随流水去的,只盼他在梦里驾鹤归来,以白云当宣纸,书写人间大义,记录天地春秋。

 

 

我在唐模右岸看到左岸张兆玉书的大匾“邂逅唐模”,他艺海泛舟邂逅唐模,我循他艺术与唐模邂逅,却没有邂逅到张兆玉。醉眼朦胧中似乎他就在不远的地方,烈日下却不见其身影。我爱人搀我到树荫下歇息,小声说:“你脸色煞白”。可能是我这次没带酒来,没挟书来,老哥闻不到酒味与书香,踏白云而去远方。好吧,待到竹影扫秋月,我带一壶原浆烈酒,就在这檀溪左岸的明月下,与老哥喝个一醉方休。再次别离,送你一本我的新著《茶溪听雨》,那书里有你,有我,有我们共同走过的风雨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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