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赶路

我七岁那年大年初六,曾和父亲一起徒步去固镇县杨庙乡看望过一个人。记得那天父亲口袋里揣着一瓶酒,是当时我们灵璧的特产,名字就叫灵璧曲香酒,我不知道那时候多少钱一斤,就记得我大了以后,每次放假回家,父亲都会让我去给他买,一块一一瓶。后来又有了灵璧大曲,比曲香高档一点,听说是高粱做的,自然价格也高一点,两块钱一瓶。我结婚后,平时孝顺父亲的基本就是大曲酒,二十块钱买一扎,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会买好一点的,最开始是霸王,再后来是古井,双轮池。其他的我就记不得了,我觉得父亲喝酒也就喝到双轮池为止,他的一生的路就走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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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天,我们天不亮就出发了,母亲不让我去,说我走不那么远的路,累赘,可是我想去,头天晚上就开始闹,尽管父亲答应我,一定带我去,但我一晚上还是睡不踏实,生怕父亲走了。鸡开始打鸣的时候,母亲就起来给我们做饭,煮了几个红薯,说留带着路上饿了吃,父亲说,给红子煮两个鸡蛋吧,没听到母亲说什么,然后我就听到了抽屉被拉开又关上的声音。鸡叫了第二遍,我和父亲就出门了,两个熟鸡蛋伴随着我一蹦一跳,在我的口袋里上下左右的穿梭,我一会伸手从外面捂住,一会把手探进去感受是不是真的。父亲看着我,不紧不慢的说,不会丢,放心吧。

 

开始我们走的很快,父亲一路上不停地夸我:

“我就说嘛,不会是累赘的,你娘还不信,你看,这比我跑的都快。照这样走下去,我们中午就能到了。”

“那究竟有多远?我们现在是不是走了一半了?”

“嗯,应该快有一半了。”

父亲的话给我无穷的力量,我跑的更快了,父亲则不停的喊我,别走那么快,这样下去,我要成了你的累赘了。我于是气喘吁吁的坐在前面等,等到父亲快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爬起来两手撑着地低头趴在地上,两条腿岔开,往后看着父亲,父亲那时还不老,一件羊皮袄从我记事就穿,外面蒙着一件蓝色中山装。衣着讲究的父亲,平时都是连最上面的封领扣都是扣的整整齐齐的,那天却把衣服扣子解开,里面的白色羊皮袄若隐若现,甩开大步,脚步那么稳健,白白净净的一张瘦长脸,略有一点鹰钩鼻,我发觉父亲原来那么迷人,那么帅!

 

天渐渐的亮了,我感觉不那么兴奋了,不知道拐了多少弯了,父亲还没有说快到了,有点着急。父亲说不着急,我们中午前准能到,我不想轻易成为父亲的累赘,所以父亲问我累不累,我都说不累,但我走路的速度慢慢的降下来了,父亲开始领着我的手,给我讲他从十几岁就出去学徒的事,经过一个地方,父亲就跟我说,这个地方他来过,来这个庄卖过油条,那个地方他也来过,在那卖过小板凳,我才知道父亲为啥会自己做案板,为啥会炸麻花,原来他都学过,父亲在我的心里成了和别人眼里一样的能人,我有点崇拜他。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到呀,我走的越来越慢了。

 

终于走到了一个集市上,父亲给我买了一碗豆脑,他自己拿出母亲煮的红薯坐在我的对面,一边吃一边看着我吃豆脑,付豆脑钱时,对老板说石膏放多了,放这个量的石膏是做豆腐卖的不是做豆脑的。那个卖豆脑的一听父亲这样说,拉住父亲死活不让走,非要父亲说清楚,我可吓死了,以为父亲说错话,得罪人家,人家不让他走了呢。后来才知道,父亲做豆腐也是高手,多少黄豆出多少斤豆腐,用多少石膏,油角都是有数的,不然要不水出不来,豆腐不能下锅,要么水分流失多,豆腐不鲜。父亲和老板聊豆腐,老板娘给我买来两根油条,我不但省下了鸡蛋,还吃上了油条,父亲真是太有本事,太帅了!

 

能量补充好了,继续赶路,太阳老高了,晒在身上暖暖的,我又开始跑起来了,父亲则把羊皮袄脱下来搭在胳膊上,那瓶酒只好拿在手上。

“累了,就喝了吧,你不说喝酒挺解乏的吗?”

父亲嗯了一声,但是拐了一个很大的弯,我知道意思是不能喝。

“留到你大哥家再喝。”父亲一边说着,一边举起那瓶酒,对着太阳眯缝着眼,似乎里面能看到幸福来。

“酒呀,是个奇妙的东西,喝到嘴里辣辣的,咽到肚子里火火的,嗨,谁也不知道,咋回事,人们吃糖不上瘾,唯独喝它能上瘾。”父亲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多年后,我也有了同样的感觉,的确如父亲所言,而且比父亲说的还要美 : 那就是还可以解忧!尤其酒到二八,那是绝美,不管是身体还是心境,都让人感觉你不是你,你又是你!

 

中午了,我们还没到,我已经范迷糊了,不是我想耍赖,是我真的太小了,体力不支实在跑不动了,我对不起我的父亲,终于成了父亲的累赘,父亲再把羊皮袄穿在身上,酒装在口袋里,我蛤蟆一样的搂着父亲的脖子,趴在父亲的背上,我瞬间有点看不起我自己,父亲两只手托着我的屁股,走一段把我往上纵一点,父亲刚长出来的头发刚好戳着我的脸和下巴,痒痒的,麻麻的,于是我的脑海里就储存了这份记忆和感觉。想起父亲有时候抱我在怀里,用他刚长出来的胡子故意扎我的脸,我唯恐避之不及,可是我那天在他背上的那一刻,被他的头发扎,一点都不排斥,感觉父亲的每一根头发都是故事,都是对我的宠爱!

 

我在父亲的背上做起了梦,梦到家乡山头漫山遍野的紫色的老鼠花,青青的地豆草,梦到鸡爪花又红了,我把揉碎的花泥用树叶包在我的手指甲,盼望第二天清晨我也有红红的指甲,梦到头上有一只喜鹊喳喳的叫,大姐要来我家走亲戚了,不用我烧锅了,梦见小沟东面的地里一只鸡都没有,不用着急去撵,我可以放心地玩,梦见房檐下又出现了一个马蜂窝,我在找着长竹竿,梦见母亲又大声喊我吃饭,梦见天黑了,我家里也有亮着的灯……我梦见了很多很多美好的事物,我踏实地做着我的梦,没有人打扰我,从来没有过的安全感,我睡的那么沉那么熟。后来父亲在过一座窄窄的石板桥时,差点连他带我都掉进河里,他一个趔趄,头磕在石头栏杆上,自己摔倒了,半跪在地上,我才从他的背上醒来。

 

父亲的头磕了一个大大的包,冒着血珠,我抱着父亲的头拼命的哭,父亲哄不好我,就让我自己哭,他坐在旁边看着我哭,最后说,你不要哭了,我给你讲一段你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我摸着父亲的头说,要不把酒打开,用酒烧烧疙瘩吧,你刚好喝一口,父亲还是嗯了一声,拐了很大的弯。我不哭了,父亲笑着指指我的口袋,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两个鸡蛋,等我掏出来的时候,才发现鸡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揉碎了,成了标准的混蛋。父亲看着我一脸的苦相,哈哈大笑,骂了我一句: 小混蛋羔子。一句笑骂让我现在每每想起,还好像在我的耳边。“小混蛋羔子”是父亲给我的昵称,一直到他去世前,都已经不认识人了,嘴里还喊着小混蛋羔子。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混蛋”,父亲也是一口都没有吃,他说看着我吃,他一样能管饱,我觉得很神奇,以为是真的。我吃完了,就问他,你说我有没有吃饱,父亲说,没有,再有三个这么多也不能饱。我算是心服口服了,的确是这样,再有多少感觉都吃不饱。等我明白为什么父亲当年知道我吃不饱的时候,我已经成年我父已老。

 

后来的路父亲也是背我一段,我下来跑一段,我问父亲累不累,父亲说,不累,还不是一样要走吗,累也要走呀。这路没走完,总不能就在这里不走了吧?总能走到的。我们一直到太阳落才走到他朋友的家,晚上看到父亲和他的那个朋友一起喝那瓶酒,面前放着一小碗花生米,一大碗白菜萝卜粉丝。他们用那种很小很小的酒盅倒酒,比我父亲在家喝酒的酒盅还小很多,每喝一口,两个人都让酒在嘴里砸吧半天,我那时感觉他们喝酒很累,每次都要把眼泪累出来才能把口中的酒咽下去。然后重重地把酒盅放在桌子上,默不作声的看着面前的空酒杯,再都看看我,我知道是让我倒酒的。我把酒倒满,父亲那个朋友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他的腿上吃饭。可他有个憨老婆,知道争怀,他就又把老婆拉到自己身边来,一边和父亲聊天,一边往他老婆的嘴里喂着面条,他老婆不时的把嘴上的水擦到他的衣服上,他也不恼,只是看着我们有点尴尬的表情。我看不下去,偷眼看着父亲,就看到父亲认真的和他朋友说着话,喝着酒,就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

 

这是我陪父亲走的最长的一段路,那以后父亲又陪我走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是我的人生之路,那一次,算是我陪父亲在人间赶路。在人间赶路,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每一个脚印都会在地上留下痕迹,或深或浅,或短或长。人生之路与之相比较,更多的带有虚幻性,不是那么真切。这次在人间赶路,让几十年后的我再次想起,还能感受到父亲的体温,父亲宽厚的背,柔软的手,浓密的头发根,那一路上发生的事,没有一件值得一提,又没有一件不让我深深怀念。这一世父女情深,哪怕再过三生三世我也忘不了!亲爱的父亲,直到晚年你才真正迎来五谷丰登,可你又去了,你在这人间曾经赶过的路,不知还能记得多少条?但这条我陪你赶的路,我算是彻底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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