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塑像

北方不叫巷子,街坊里小路横平竖直格子一样。有一条通向离我家不远的东方红广场,西侧是图书馆,正中是东方红俱乐部,毗邻体育馆和展览馆。当时它是市三区最大的政治活动中心。附近的老人小孩没事都来这卖单儿(看热闹),有吹气球的,卖冰棍,卖毛嗑的,摆小人书的,茶水摊的,捏糖人的,排队买票看电影的,打篮球的,小偷小摸的,应有尽有。前面横跨一条钢铁大街,两旁人行道树蓬遮阴,杨柳相依,枝叶茂盛,树下的小伙子松开双手脱把,任性让自行车自由的穿行。

 

历史的脚步来的匆忙,那一片繁华和大街两边五几年建的苏联式居民建筑群,大约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拆除了,消失在风尘中,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购物天堂,维多利亚,王府井,林林总总,只剩下一尊十米多高的塑像屹立在那。在我心里他的意义不仅是历史那一段辉煌,感觉那些光影里有一条隧道,通过它,我可以穿梭到某些我已经忘记或我还未经历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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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光顾最多就是图书馆,穿过几根罗马柱子进入门廊是查书厅,两边有阅览室。查书厅八字两排老旧深赭石色格子木柜子,拉开每个抽屉排列着书签,书签上印着书名及作者信息,可自助按捡字索引查找,像翻词典一样。然后拿着书签从小窗口递进去,有个眼镜挂绳的老头看了看,告诉你哪本书有或者已借出待还。我曾经好奇地仔细观察过,他不像传统的老学究那样深沉,个子不高,与人对视时经常微笑,笑起来上眼皮和下眼皮之间就什么了事了,说话时才露出星星点点的光亮。我问过他,“你笑什么?”,他说“我没笑”。我说“你笑了!”,他又说“我没笑!”,原来人家长的就是笑模样。

 

我几乎每周末去一次,一般借两本书回家,一星期看完,有时为了一本书跑了十次都没借到。有时借到了翻了翻,书名与想象的内容相差甚远,沮丧之余,但还是孜孜不倦地去借书预览,总有一本在你看来是值得的。借书证是托人从总工会办的,花一元五角钱,也算是一笔不大不小的开销。斜对面是全区最大的新华书店,月底或星期天会有一两个木头箱子放在柜台外柱子底下,里面杂乱扔着不知从哪来的旧书籍,有书皮扯掉半片,有缺页的,弄脏的,五花八门,盖个方形戳从几分钱到一角钱一本。小说居多,为了能淘到一本好书提早到了书店等候,手扒着门栏杆往里瞧,先到先得。我很少在新华书店买新书,隔着柜台让售货员拿过来快速翻一翻默记书名,若觉得可圈可点,第二天保准去图书馆去找,明知道徒劳也跃跃欲试,万一碰到了呢?

 

图书馆六点关门,周末回来晚了点,我必须赶在关门之前还书,再借两本。那天一场大雪正纷纷扬扬,落得满天满地。虽然家离得不远,为了赶时间骑上自行车直奔图书馆,平时都是习惯走着去,这次借书回来竟忘了这事,被朔风裹挟着徒步回家。第二天早起上班,才发现自行车不见了,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后来终于想起来没骑回来,一路跌跌撞撞到那一看,自行车被雪埋了半截,还有另一辆埋在雪地里,露出车把,原来心大的人不止我一个。

 

要说看书,我属于熊瞎子掰苞米,掰一棒扔一棒,能记住几句只言片语就不错了。后来我终于明白了,看书和读书是两种概念。我只是在忙绿的日子里,假装有一点上进心的样子,实际上是消磨时光。什么书都看,技工类,小说类,五花八门。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首当其冲,清史通俗演义,黑格尔逻辑,郭沫若译诗集,红楼西游,周易尚氏学,甚至镜花缘这种书也爱不释手,但基本都是浮皮潦草一扫而过。本单位有个师傅江木匠,人家才是博学多识,熟读并精通周易。逢人便能白话一整套玄学理论,算命占卜,关键他知晓地上和地下的事,挺吓人的。

 

地上的事,各科室主任,厂长等一哨人马,关系都搞得利利落落风生水起。一个轧钢厂要木匠作甚?无非是修个窗户门,钉个桌椅板凳,但他能发挥到极致,领导们家里缺个菜板,小板凳,上几块玻璃,修补木地板,都是他主要的工作,深得赏识。地下的事会给人看手相,算卦,谁家有中邪了的人,他亲自去,买一瓶烧酒即可摆平。因为在生活的世界里,不可解释的事情,远多于已知的。多疑的人重鬼谋,这就导致了有些人宁可相信迷信,相信卦象筮辞。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把话说得尽量含糊,多歧义而莫名其妙,这东西很容易在事后自圆其说。柱子媳妇吵架第二天看露天电影回来,像踩着棉花飘进屋,两眼直勾勾发呆,发出阴阳怪气的声音,呼喊闹到半夜仍不停息。愚昧是通用的,于是请来德高望重的江木匠镇邪,进门首先掌灯,贴个黄符,字在里面,不知道写的是什么玩意。板凳上放半碗水,水中立一根筷子,嘴里念着水里转着。以下省略若干字,指着门后“影子人”,一声去!最后筷子终于在半碗水中站立不动,柱子媳妇哭闹戛然而止,一头栽在炕上睡去,哥几个大惊失色。

 

次日清晨柱子急匆匆地到我家敲门,说凌晨一眼没看住他媳妇带个绳子跑了,不知去向。哥们几个赶紧分头去找,有的去了派出所报了案。下午还是民警给送回来的,跑到十几里沼潭火车站树林里,当然丈夫被民警训斥一顿。

 

几天后我偶见着柱子媳妇,问她你说句实话,真的见到了不该见到的东西?她笑着说,哪个混蛋敢跟我较劲,我就吓他一次,这种终极解释,实着让我大愕!

 

迷信,有传统中的反智特性,对我们浸淫之深,已到了令人不自知的程度。事实和逻辑,这两种我们以为最强大的力量,都不足以动摇人们所信奉的,恰恰是要忽视事实和逻辑。这就道出我们时常宁可迷信而不追寻事实的本身。我们读《堂·吉诃德》时,坚信骑士小说里那个世界更加真实,如果他遇到的事情,和小说里的形容不符,宁可不相信眼睛。堂吉诃德是小说的读者,但他本人也是小说中的角色,而我们又是《堂·吉诃德》的读者,假如有人把这些全部混为一谈,那一定会混乱。在我接触的人里,读《红楼梦》的情绪要比读其他作品好很多。有太多的人认为是史书,甚至超越了想象。如果一个人在阅读时的体会,如《春江花月夜》那样心情激荡,“意象欲生,造化已奇。水流花开,清露未晞。要路愈远,幽行为迟。语不欲犯,思不欲痴。犹春于绿,明月雪时”。他对这个世界有着美好的憧憬,他总是会善待身边所有的人和这个世界。

 

它可以不是伟大的作品,重要的是童心和戏谑——恰恰是我们最缺的东西。类似于你一生中可以读三遍的书,第一遍在童年读,可以让你想像得眼睛发亮,或偷偷地笑;第三遍是在老年读,边读边回忆童年,不自知地有了些笑容;至于第二遍,在中年读,是读不出什么趣味的,但也非无意义,因为可以让我们知道现在的自己到底有多么乏味。

 

也有些人不这么认为。《史记》只记录了一句:“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便揣测孔子是父母“野合”而生。“野合”之义,在汉代从郑注到纬书都没异议,后代人心里有鬼,忽然以为不雅了。

 

社会上有种冠冕堂皇的说法,叫“某某文化”。那时认得字,就是有文化,有些干部常说的“那个妇女没文化”,是在说她文盲,今天的门槛高了,干部再说这句话,不再是说她不识字,而是指她觉悟低,不理解发展观,领导想什么都不知道,连拆个房子也舍不得。现在大家都知道文化是好东西,炮制出茶文化,酒文化,水文化,卧文化,跪文化,饮食文化,厕所文化,打灯谜文化,踢毽子文化,你能想到的,别人早已想到了。你也要,我也要,与其打破头,不如学猪八戒,大家分了吧。

 

从2010年开始,鲁迅的许多文章被踢出了教科书,如《阿Q正传》、《药》、《记念刘和珍君》等经典作品,大多数人持反对的态度。白居易曾说过“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现代社会提倡和谐,而鲁迅的文章真的不合时宜了?

 

鲁迅无情地揭露了旧社会的种种丑陋现象。因为这种现象今天依然存在,所批判的梁实秋之流的“资本主义乏走狗”们,“见到阔人就驯良,见到穷人就狂吠”,这类人极其势力,看风使舵,这就是为什么要踢出鲁迅?是因为他笔下的那些人物,赵贵翁、赵七爷、康大叔、红眼阿义、王胡、小D们复活了。并且掌握了话语权,不憎恨才怪呢。

 

读书可以帮我们想起一种尘封已久的情感,叫羞愧。网络用语推陈出新,语境对于我们过时的读者早已绊绊磕磕,踉踉跄跄,竟然不会说话了,如果今后汉语的规范形成在他们手里,大家真可以闭嘴住手了。

 

我想等我有时间,慢慢理解并适应,慢慢的学会再次的回归,我在期待,期待是一个奢侈的东西,我想你们也一定同样在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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