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一等奖作品

1

妈做饭的时候发现没盐了,叫我去买两袋,我拿着一张五元的零票走下楼来,一出楼梯口就看见爸爸又蹲在储藏室里偷喝酒。储藏室的门半开着,他面朝里,一手拿着一个空鞋盒的盖子,一手举着一个蓝色的玻璃酒瓶,不时地往嘴里灌上一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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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空鞋盒子是爸爸藏酒的地方,那个蓝色的玻璃酒瓶很漂亮,印着金色的商标“衡水老白干”,蓝色的酒瓶原本有两个,装在一个盒子里,那两瓶酒是几年前爸爸参加市里的一个书法比赛获得的奖品,爸爸对我炫耀过他的获奖证书和被他视若珍宝的奖品。他不对妈妈说,因为妈妈对此不屑一顾。爸爸偷偷喝了其中一瓶,另一瓶就舍不得喝了,留着,藏了起来。而喝光的酒的这个酒瓶就放在鞋盒子里,爸爸买回酒来,就倒在里面,偶尔偷喝两口,也不敢多喝,就喝两口。

我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但我没向妈妈揭发他。因为爸爸看上去太累了,也太老了。爸爸才三十八岁。

才三十八岁的爸爸头发已花白了一大半,像顶着一头雪。

爸爸的那辆旧电动车还没来得及推进储藏室里,我匆匆绕过那辆旧电动车向小区外走去。

再回来的时候,爸爸已把藏酒的鞋盒子塞到一堆不显眼的报纸里,我喊他“爸爸!”他回头看见我,努力地一笑,我迅速地递到他手里一个东西,说:“别弄得口气太重了,吃吧,嚼一会儿再上去。”

那一包口香糖。刚才买盐的时候,有两块五一包的,有两块钱一包的,我买了两块钱的,省出一块钱,给他买了口香糖。

爸爸的脸上浮现一层浅浅的羞涩,接着眼里还流露出一丝温暖的亮色,好像在感激他的女儿没有揭发他,还保护他。

我之所以这么做,除了觉得他可怜,当然还有别的原因。那接下来就是爸爸的节目了。

爸爸每次从市区回来都会从那辆旧电动车车座下面的车厢里拿出让我惊喜的东西。有时候,是一盒包装精美的蛋糕,只有市区才能买到的高级蛋糕;有时候,是一盒36色的水彩笔,那是色彩最多的水彩笔,班里有的同学不多,这让她可以在同学面前很骄傲。有时候是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爸爸最会买了,爸爸的审美好像比女孩子都好,爸爸很会审美,可是爸爸却总是穿得那么破旧……

我一开心,爸爸也就更开心了。

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幸福。

爸爸在县文化局上班,文化局很大,但爸爸却很小。爸爸只是一个小职员,小的不能再小的职员,并且是干了十几年仍然还是最底层的小职员,除了每个月三千多块钱的工资,什么也没有了。

妈妈常常因此抱怨,每次到最后总结的都是同样的话“自从跟你结婚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当初我怎么就瞎了眼。你家里的烂事儿怎么就没个完……”

妈妈所说的家里的烂事儿是指:爷爷是个酒鬼,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到处闹笑话,庄稼种得最烂,喝酒却是村里第一名,把亲戚朋友,还有村里的人基本都得罪一个遍了;还有姑姑,三十多岁还没出嫁,因为姑姑是一个傻子;病弱的奶奶面对这个烂家也许早就绝望了,只是还麻木地支撑着而已。

每次吵架,爸爸多数以习惯性的沉默对抗,偶尔也爆发一两回,青筋暴跳,眼里胀满了血红的血丝,吼一句:“这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爸爸顶多也就是说这一两句。因为爸爸在妈妈面前的确没底气。

所以,为了能有点底气,一年前,爸爸每个周六日就去市里的书法培训学校教书法,爸爸的一个同学给介绍的。我去爸爸单位,人们都喊爸爸“书法家”,可是怎么听都不像是真诚地恭维,而带着某种不屑与嘲讽。爸爸练字不是用宣纸,而是用旧报纸,单位的旧报纸。人们都说“大书法家真会过日子。”连收发室的门卫大爷都不拿正眼看爸爸,因为爸爸拿了单位的旧报纸,门卫大爷就不能卖废品换烟抽、换酒喝了……

爸爸的确也不是书法家,爸爸只算个书法爱好者,尽管他的抽屉里也有几张获奖证书。那几张获奖证书,爸爸不轻易给别人看,好像那不是什么荣耀,而成了别人嘲笑他的标签。只有偶尔来个他的老同学的时候,爸爸才会像个孩子似的拿出来跟人家“炫耀”一番,也像个孩子一样的得意、高兴,但到最后还是要说一大堆自谦的话。

妈妈管那叫“装腔作势”。

而她挺喜欢爸爸装腔作势的,因为只有爸爸装腔作势的时候才是开心的。她喜欢看爸爸开心的样子,而不愿意看到他每天愁眉苦脸的样子。

爸爸就去市区的书法班教书法后,就把工资卡给了妈妈。妈妈说:“不是我非要攥着你的钱,是我们不能整天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日子,要为孩子的将来考虑。”

妈妈说的将来,就是去市区买一套房,哪怕买个一居室呢?因为年龄相仿的同事、朋友们差不多都在市区买房了,市区里的高中是全国名校,考进这所高中,基本就等于考上名牌大学了。但是你得有市区的房子和户口,才能考它的公费生。妈妈的理由很正当,妈妈操的心也是好的。

爸爸去市区教书法,不开车,因为我们家没有车,爸爸也不坐公交车,就为省那三块钱,爸爸就买了那辆旧电动车,确切地说是一辆电动摩托车,速度比一般的电动车快,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爸爸才买了它。新的买不起,因为新的要三千多。爸爸买的这辆六百多,然后换了一组电瓶,又花了六百多。这样来回就方便了。

今天爸爸比平时晚回来一个多小时,我问爸爸怎么回事。

爸爸叹了口气说:“电车坏在半路上,推回来的。”我这才发现爸爸的旧羽绒服的一支袖子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爸爸用透明胶囊粘住了它。

爸爸说:“雪天,路太滑,刹车没刹住,摔了一跤,结果电车也给摔坏了,不过刚才已经在修车铺里修好了。”

我担心地问:“你身体没摔坏吧?”

爸爸苦笑一下:“没事儿,闺女。”

我还是不信,摸摸他的胳膊,摸摸他的腿,在手指碰到他小腿的时候,爸爸条件反射般地抖了一下。我说:“爸爸,你该去诊所看看,要是有伤就擦点药。”

爸爸说:“没事,我看了,没破、没流血,就是压了一下,过两天就好了,穿这么厚,没事的,没事的。”

我又不放心地仔细瞧着爸爸,这才发现爸爸的旧羽绒服上覆着一层冰,大概是爸爸内里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热气冒出来,就在衣服外面结成了冰……

我的心有点疼,爸爸太苦了。爸爸喝两口酒,没什么,只是喝两口,还是偷偷的,妈妈就算知道了,也该原谅他的……

我说:“爸爸,咱们赶紧上楼吧,把你衣服换了。”

可是爸爸却说:“真真,爸爸先不上楼了,爸爸一会儿还要回老家,你姑姑又犯病了,跑丢了,我得回去找。”

我的心里也咯噔了一下。那个傻姑姑隔三差五就会犯一回病,每次爸爸就忙得脚不沾地,满面焦虑与愁容,饭吃不下,觉睡不安,没几天的工夫,人看着就会瘦下一大圈去。

爸爸说:“你回家跟你妈妈说一声,我回老家了。”

爸爸掀开电动车的车座,从车厢里拿出一盒巧克力递给我,然后就骑车匆匆走了。

捏在手里的那盒巧克力,尽管是一个名牌的巧克力,味道很醇柔、很香甜,可是我却觉得它好像是苦的……

 

2

 

爸爸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这天是星期日,本来爸爸还是要去市区上书法课的,但爸爸只能辞了。

爸爸的脸色是黑的,眼圈也是黑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我问:“姑姑找到了吗?”

爸爸说:“没有。报警了。”

妈妈也愣了一下,想张嘴说什么,但好像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爸爸坐在餐桌前,吃剩在餐桌上的菜和饭,吃了两口,好像又吃不下去了。爸爸从壁橱里摸过一瓶酒,用牙咬开瓶盖。我忙去茶几上拿了一个玻璃杯递给爸爸。

爸爸说:“不用了。”

妈妈这时候就说话了:“出事了,还有心思喝酒呀!人丢了就去找呀,喝酒有什么用……”

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哐当”一声巨响,爸爸恼怒了,把那多半瓶啤酒狠狠地摔到了地上,青筋暴跳,眼里的血丝好像就要喷出来了,吼道:“要你管那么多,要你管!”

爸爸暴怒的时候,好像也只会说这一两句。

妈妈也不干了,还击道:“我看你也就这点出息了!你还能有什么别的本事,就知道跟我们娘俩耍脸子,有本事你就该干什么事,干什么事,光会这一套有什么用……”

“恩,我就是这个德性了,怎么着吧,你愿意过就过,不愿意过就拉倒。”爸爸说道。

妈妈更急了,也跳起来说:“好,周才旺,这是你说的,你别后悔,一个老爷们儿说话不能像放屁,放了就放了,离就离,谁怕谁,这种日子我也早过够了……”

我在一旁吓坏了,眼睛来回地看一眼妈妈,又看一眼爸爸,爸爸的眼光也看过来,爸爸流泪了,嘴唇不停地颤抖,眼泪一颗一颗淌满了脸……

那天之后,家里的气氛一直是沉默凝固的,妈妈不说话,爸爸也不说话。一个星期后,爸爸从家里搬走了。

爸爸搬走以后,妈妈也比以前更沉默了,唯一不沉默的时候就是吼我:“你得好好学,必须给我好好学,学期末我就给你转学,转到市区去,明年考市区的重点初中,三年后必须给我考上市一中!”

爸爸走了以后,第一次回来是一个多月以后,因为妈妈要把房子卖掉,需要爸爸回来签字。

妈妈说:“我已经跟中介谈好了。三十六万,卖了以后一人一半。我在市区也看好了一套小房子,这个房卖了以后,我就买那个房,然后把真真转到市区去……”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说:“卖了你就都拿着吧,别买那个小房子了,买个大一点的吧,至少也得两居室吧。这钱就当我给孩子留的吧。如果还不够的话,你再打电话,我书法班那边还有半年没结工资呢。”

我在卧室里听着妈妈与爸爸的对话,眼泪流出来,我站起来想冲出去告诉他们,我不想去市区上学,也不想考什么市一中。可是,走到门口,握着门把手又停住了,因为我知道,那是妈妈绝对不允许的,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没有人能改变她的决定。

爸爸,爸爸可能也是不允许的。

一个多月后,市区的房子买了,学也转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妈妈也是,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尽管妈妈的目标实现了。

我每天上课,不停地做题,周六日还要上课外辅导班,小升初考试,我顺利地收到了市区一所重点初中的通知书。妈妈挺高兴。

我好久没见到爸爸了,但我却觉得爸爸一直没有远离,仿佛一直就在她身边。

直到那一天。

 

3

 

那天是周六,我从课外辅导班下了课出来,站在楼下等妈妈来接。我考上了重点初中,妈妈还不饶过,要我继续上初中的预科班,妈妈说:“聪明孩子有的是,你要是不努力,就算考上重点初中,也不一定能考上市一中,你必须比别人更努力。况且人家成绩优秀的孩子,几乎没有不上预科班的,所以我们也不能停,我们一停就是危险的……”

妈妈给我的电话手表打电话说,有事要晚来一会儿。我就无聊地四处看,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

那个头发花白,骑一辆旧电动车,像个老头儿的人不是爸爸,还能是谁?

街对面的一棵梧桐树下,爸爸站在他那辆旧电动车旁,向街这面张望着。

很明显爸爸是看到了我,我兴奋地挥起手臂大声喊道:“爸爸、爸爸、爸爸……”

爸爸也挥起了手。

我要跑到街对面去,但爸爸忙用手势制止了我,示意我在那边等着。

爸爸穿过马路走过来。

我很高兴,爸爸也很高兴。爸爸比我还高兴得像个孩子。我喜欢爸爸高兴的样子。

可是,我们又都好像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我冲着爸爸傻乐着,爸爸也冲着我傻乐着……

爸爸说:“要不我带你去吃肯德基?”爸爸发出盛大的邀请。

我很想去,也很开心,但最后还是吞吞吐吐地说妈妈不让吃那些垃圾食品。

我问爸爸:“你怎么来了?”

爸爸说,他来这里的书法培训班上书法课。

我恍然大悟,自己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那就代表着,我每个星期都可以见到爸爸。

突然,我心里一惊“爸爸怎么知道她在这里上课?”想着想着,心里不禁泛起一种莫名的酸楚。

爸爸一定是一家一家找到我的。

但不管怎样,现在见爸爸了,以后每个星期也能见到爸爸了。想到这里,我赶紧把自己电话手表的号码告诉爸爸。

爸爸连忙记下来,显得有些受宠若惊,或者像个得到奖赏的幼儿园“小盆友”。

我问:“姑姑找到了吗?”

爸爸的脸上浮起一层愁云,叹一口气说:“还没找到,不过正在找,通过警察呀,网络呀。相信有一天总会找到姑姑的。”

“恩,会的,爸爸你别担心,姑姑会找到的。”我安慰爸爸说。

爸爸欣慰地笑了。

于是,那天之后的每个周六日,我都能和爸爸见面了,那成了我们之间秘密的约定。

幸福的约定。

这天,我没有提前通知爸爸,她想给爸爸一个惊喜。

因为今天是爸爸的生日。

我先是去蛋糕店订了一个最小号的生日蛋糕,因为她的零用钱只能买到那个最小的,最小的都是提前做出来的,基本没有什么造型,也没有写什么字,但我坚持让蛋糕店写上“爸爸生日快乐!”蛋糕店说重新加字是要收费的。

我问多少钱,人家告诉我十元。我当着那个收银员姐姐的面搜遍的衣兜,只找到六元钱,我苦苦央求:“给我写上吧,给我写上吧,这是我第一次给爸爸过生日……”

老天有眼,我开心得如愿以偿了。

其实,我撒谎了,我书包里还藏着二十五元呢。因为我还有另外一项准备。

从蛋糕店出来,我去了一家小超市,给爸爸买了一瓶衡水老白干。

我跟妈妈谎说去书店买一本习题集,然后她轻车熟路地找到爸爸上书法课的那个培训班。

可是前台人员告诉我,爸爸已经下课了,走了。

我有些懊悔,我觉得还是应该提前跟爸爸打个招呼才对。

于是,我从书法培训班出来,到了楼下给爸爸打电话。

但电话连打了两次却没通。

我有些着急,并有些害怕,爸爸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的头脑飞速地运转着,突然她想到自己经常跟爸爸见面的,这附近的一个公园。

于是,我提着蛋糕,背着书包里的那瓶酒急匆匆地往那里寻。

当我走近公园,远远地望见爸爸那辆旧电动车时,心里的一颗石头终于落了地。

可是,当我走进公园,一眼发现爸爸时,那一刻,提着蛋糕的我泪如泉涌……

头发花白的爸爸躺在公园里一棵大榕花树下的草坪上,身下铺着一件红色的雨披,雨披的旁边放着一个食品塑料袋,塑料袋里包着半块没有吃完的烧饼。

爸爸眯着眼睛,睡着了,睡得好像还挺沉,爸爸可能是太累了。

我从没有想过,爸爸会是这样的,可能爸爸一直都是这样的,从他到市区的书法班上课的那天,就是不管阴天,还是晴天,都带着这样一件雨披,下雨的时候防雨,不下雨的时候,就当个简易的单子铺在公园里的树下,中午买两个烧饼吃,然后将就着在这里歇一歇,然后下午好有精神再去上课……

想到这里,我突然心如刀割。之前,我从没有这样的感觉,也从没有想到,我的爸爸会是这样的,几年如一日,一年有五十多个星期。

我就这样看着躺在那件红色的旧雨披上熟睡的爸爸,他睡得很沉,他可能是太累了……

我的泪忍不住掉下来,在不停地流下的泪里,我有些埋怨,埋怨妈妈不应该那么对爸爸,尽管妈妈看上去也没什么错。我甚至有些憎恨,憎恨那些瞧不起她爸爸的人,尽管我的爸爸不是一个伟大的书法家,但我的爸爸在她的眼里已是这世上最伟大的爸爸。

我的爸爸不是酒鬼,他只是需要喝那两小口酒,那可能是能够让他压一压心里太多苦的药。

我擦干泪水,坐在爸爸身旁,等爸爸醒来。

等他一睁眼,我就把蛋糕举到他面前,然后再掏出书包里那瓶酒,给爸爸斟一杯酒,就拿他喝水用的那个保温杯的盖子当酒杯,笑对他说:爸爸,生日快乐!

我想象着,爸爸的笑一定会瞬间盛放,我希望看到那样的爸爸,因为那样我也很幸福。

可是,真实的结局出乎意料。

爸爸哭了,嘴唇抖动,大滴大滴的眼泪,落进了他紧紧捧着的酒杯里……

 

 

奶奶的红褂子

 

 

在我的印象里,奶奶总是喜欢穿件红褂子,大红、枣红、水红……,反正只是要红色的,奶奶就喜欢。

一个农村妇女,年轻的时候穿红也就罢了,但到老了奶奶还是照样喜欢穿红。喜欢穿红的奶奶,走到哪里都特别的显眼,有时候也会变成扎眼。爷爷也因此跟奶奶生过气、扮过嘴,说这么老了,还穿这么鲜亮,叫人笑话不笑话?

农村人,大多数思想还是保守。

可是爷爷说归说,奶奶只当没听见,该穿还是穿。

奶奶就是这样大胆地活出了自己的红色。

奶奶是从嫁给爷爷那天开始穿红褂子的。奶奶之所以嫁给爷爷,还有一段故事。

抗日年代,某一天,一小队全副武装的鬼子进了村,来搜八路。

那时候村里有个地主叫王五,王五按鬼子的要求把人们集中到场院上,低头哈腰地陪笑。汉奸翻译官说有两个八路跑到村里来了,要人们交出八路,交不出就把全村人杀了。

几个鬼子对着人群架好了机枪。

然而,人群却像死一样的沉默,没人吭声。

为首的鬼子一声令下,几个鬼子叫嚣着冲冲到人群面前抓过一个老头儿,上去朝准脑袋就是一枪托,老头儿啊一声栽倒在地上。

王五的腿开始抖个不停,拱手向着人群央告道,谁要是知道就赶紧说吧,不要再白白死人了……

人群开始有些骚动,但很快又沉寂下去了。

又一个鬼子冲过来从人群中拉出一个妇女,三下五除二扯光了女人的上衣在地上拖起来,女人挣扎着哀号。

女人是张寡妇。为首的那个鬼子又举起着刺刀叫嚣起来,见还是没有反应,就走过去照准张寡妇的肚子捅了一刺刀,鲜血顿时流了一地。

这时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冲出人群哭着不停地喊:娘、娘……

鬼子又一手把那个孩子抓了起来举在半空中就要往下摔。这时只见一个身影叫喊着从人群中冲了出来说:别害孩子,我知道八路在哪里。跟我走吧。

是王五家的丫鬟,人们都愣了。王五更傻了,忙跑过去喊道:你疯了呀?快别跟着瞎掺和……

丫鬟一把推开王五,厉声喝道:你滚开!我说知道就知道。

丫鬟领着鬼子上了村后的山坡儿,在一个大山洞面前,用手指了指说:八路就在这里面。鬼子走进去之后,“轰”地一响,五六个鬼子炸死在山洞里。这个山洞是地主王五藏烟土和炸药的地方。

后来,丫鬟把两个八路军装在一辆柴火车上拉出了村子。地主王五后来也被鬼子杀了,家也被鬼子洗劫一空,但村里人把王五九岁的儿子裹在人群中捂着嘴巴没让他出声。

三年以后,一个叫红英的女人回到村里。

红英就是那个丫鬟,她回来先是找两个人。一个是张寡妇的儿子,一个是地主王五的儿子,两个孩子没有一个亲人了,他们在村里吃百家饭,一家一天,没有一家为难他们。

红英回来了,就说:两个孩子我养吧。

几年以后,俩孩子慢慢长大了,村里就有人给红英张罗婆家。红英也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

但红英总是摇头。人们就叹息,看来红英是要带着这俩孩子过一辈子了。

人们不知道红英什么时候有了文化,红英在村里办夜校,教村里的妇女们认字、读书,红英成了村里妇女们的主心骨。

两年后解放了,当地方临时政府把军烈属的牌子送到红英家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红英嫁过人了,嫁了一个八路军,红英是等着丈夫回来的,可是等来却是丈夫牺牲的消息。

也是在那一天,人们知道了红英党员的身份。

过了一年,人们给红英张罗婆家,红英就提了三条:一,根红苗正,要是贫农;二,人老实,身板壮实。第三条最要命,就是得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嫁。

当时,我爷爷家是村里最穷的,就应了。

 

奶奶就嫁了。

红英嫁给了我爷爷,红英就成了我的奶奶。

红英嫁给我爷爷的那天,张寡妇和儿子还有王五的儿子,也都改口叫了红英“娘”。

人们说,奶奶出嫁的那天,穿了一件红褂子,成了村里最漂亮的女人。

也是从那以后,奶奶总是喜欢穿红褂子,大红、枣红、水红……,反正只是要红色的,奶奶就喜欢。

听说奶奶嫁的那天哭了,哭了老长时间。

可是,嫁了以后,基本没再见奶奶哭过。尽管,在最困难的那几年,奶奶都没哭过,家里若有人因为什么事哭,奶奶先劝两句,劝不动,就训斥了,哭什么哭,哭能解决什么问题。

奶奶立下一个规矩,不管大事小事,哭鼻子抹眼泪儿,最多不能超过半个钟头,超过半个钟头了,就上笤帚疙瘩,打。

所以,家里人养成的习惯是,能不哭的绝对不哭,实在忍不住的,顶多哭两声拉倒。

那时候,家里都吃高粱面窝头,有时候高粱窝头也吃不上了,奶奶就去地里挖野菜、刨茅根、捋树叶子,回来变着法儿地做成饭吃,一家人都没饿着。

奶奶还偷偷养过两只母鸡,白天锁在木箱子里,偶尔开箱子喂点食,到了晚上把大门锁了,才抱出来让鸡遛遛腿儿,那时候,每到晚上一家人看鸡在屋里散步,成了必备的节目。当然,人们最盼望的不是看鸡散步,而是盼望着有一天能吃上鸡蛋。

后来,真下蛋了,一家人偷偷吃鸡蛋,其实不过是尝尝鸡蛋味儿而已,一大锅里就那么一两个鸡蛋,都散成沫沫了。可不就是尝个鸡蛋味儿。

我爸后来总说,这辈子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鸡蛋。

就是那么困难的那几年,奶奶的红褂子还是时常穿在身上。

后来,分了地,日子渐渐好过了,奶奶带村里人开荒、种棉花,发家致富,三八红旗手,省劳模,戴过好多次大红花。奶奶更是比以前收拾得利索精神了,小红褂子一穿,下地、赶集,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

奶奶还爱剪窗花儿,大红纸一铺、一叠、剪刀一走,金鸡报晓、鸳鸯戏水、连年有鱼、抓髻娃娃、喜鹊登枝、鹿鹤同春、一马当先、孔雀开屏……就都出来了。

人们说,奶奶的手真巧,奶奶就毫不掩饰地骄傲。后来,全村人,不管是盖屋上梁、嫁娶添丁,都喜欢上奶奶这里来求一副剪纸,图个彩头。奶奶来者不拒,还给人家送上满满的祝福。

后来,乡里还要给奶奶申报个什么“民间艺术家”,奶奶这回倒一反往常的高调,说不了,不了,这真当不起,我这个不过是乡村土野的小路子,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我在电视上看过,人家那什么“大好河山”、“清明上河图”、“龙腾虎跃”、“九鲤戏水”、“晴雯补裘”才是大作品。我剪不来,再说我也老眼昏花了,剪不动了。

但人们依然保持尊敬与热情,奶奶虽然剪不了,但奶奶懂的可真多。人们对奶奶仍然怀着敬佩。

再后来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人们都到城里买了楼房,开上了汽车。

我结婚,把奶奶接到城里来,婚宴现场,奶奶坐在最前面的一桌,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关键是穿的那一身中式的红褂子,真是比她孙子媳妇都耀眼。孙媳妇来敬酒,老太太竟然还客气地站起来了,拉着孙媳妇的手,不停地说:真好!真好!你们赶上好时候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对黄灿灿的金镯子。

人们都惊叹了!那金镯子虽然不太大,但还是分外地耀眼。没想到奶奶还有这么贵气的东西。孙媳妇也有些惶恐,说这么贵重的东西不能要,还是奶奶自己留着吧。奶奶笑着说:我老了,戴上不好看了,孙媳妇你年轻,你戴上最好看!

结完婚后,回到家,一家子人开了个紧急会议。会议的内容就是奶奶突然拿出来的这对金镯子到底值多少钱?

有的说要拿去鉴宝,有的人说不能拿出去露富,也有的人不高兴,我妈说:我结婚的时候,怎么就没给我呢?

奶奶就颤巍巍地从屋里走出来说:刚子妈,你莫不高兴,一呢,是这金镯子是祖传的,有个论道儿,就是传隔辈儿人;二呢,当时你结婚,人们都还穷,也不敢把这东西露出来,露出来了,说不定还会招事端。

奶奶虽然这么说了,但我妈还是有点不高兴。

奶奶就说:你莫不高兴,东西虽然在孙媳妇手里,但到底还是你家的东西,把它传下去,丢不了。

后来,人们还是好奇,拿去金店鉴定了,金是金的,不是足金,也没款儿、没朝代,不过是个民间艺人的作品,也值不了人们想像、胡猜的那么多钱。

就都相安无事了。

奶奶后来跟我说:其实在你妈结婚那时候,这金镯子还没发现,是后来在娘家老宅子里偶然发现的。

最近几年,我爸在城里开了个小饭店,也在城里买了房,把老太太也接来了,老太太新鲜了些日子,就说住不惯,又回去了。

但老太太挺时髦,看见人家跳广场舞的,竟然还跟着学了几步,老太太瘦,身板硬朗,回到村里,还拿着我给买的智能手机,让村里的老姐妹们看视频呢,说:咱也该跳跳!

村里人们是服气。

我们两口子虽然没分配到正式工作,但在城里开了个幼儿园,日子混得也不错。

只是今年赶上闹疫情了,我爸的饭店不开张,我的幼儿园也开不了张,爷俩愁得整天叹气,头发都白了一大半。

最近,解禁了,但我爸的饭店还是没有多少顾客,整天愁眉苦脸的,我的幼儿园开不了园,更愁。

一天,我们爷俩都喝多了,闹脾气。

人们就把老太太接来了,老太太来了,先是喝斥俩人几句,说再这么没出息,我要上笤帚疙瘩了。然后,又下了一道命令:明天给我做寿。就在我爸饭店里。

人们都诧异,还不到日子呀?

老太太就说,那户口本上日子给我写错了。

到底是不是真写错了,人们也不计较了,反正老太太下了命令,没人敢不执行。

菜摆好了,蛋糕也上了,老太太坐在中间,看了看一大家子人,然后开始讲话:日子再怎么难,也不如以前难吧,以前那么多难都过来了,这点儿小坎儿也过的去。别整天耷拉个脑袋像怎么了似的,还能光这样吗?不能,人家电视里不说了吗?领导人还带头儿下馆子呢?早晚有一天,这什么冠病毒会没的,好日子还会一天天回来的。来,给我倒杯酒,我敬你们一个。打今儿起,都给我精精神神的。

我过去倒酒,老太太端到嘴边,又放下了。

奶奶笑着对我说:刚子,你又糊弄你奶奶,你是不是又给奶奶掺矿泉水了?人们一下子都笑了。

别嫌我老,我还没那么老呢,一杯酒还是能喝下的。来,刚子,这杯不要了,你重新再给我倒一杯。我就喝这一杯。不多喝!老太太说完,把那杯酒倒在了地上。

我嬉皮笑脸地又给奶奶倒了一杯,奶奶先是抿嘴尝了一下,然后都喝了。

当然,杯不是什么大杯,就是那种几钱的小玻璃杯。但奶奶脸上的红润还是泛上来了,并且被她那件大红的褂子映得更红了。奶奶坐在一家人的中间,一头的银发,红红的褂子,笑着,像个老寿星。

奶奶的确也是老寿星,奶奶99了……

吃完饭,我搀着奶奶下楼、上车,回家。奶奶说:刚子,知道奶奶为什么喜欢穿红衣裳吗?有这红呀,就把那些苦呀、愁呀,都压下去了……

我顿时觉得浑身一股热流,心里亮堂多了。奶奶的手,虽然那么老了,摸着几乎就是皮,但却那么的温热。而奶奶的红衣服,不仅像只穿在身上,也像是升在头顶的一面旗帜!

奶奶的另外两个儿子,庆春大爷和玉书大爷也都八十多了,他们跟奶奶一样,都是老党员,他们不同姓,但成了兄弟,也都成了奶奶的儿子,每年按时领着国家给老党员生活补贴,见了我奶奶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娘。

老太太就喜笑颜开了,身上的红褂子又映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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