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河与解州

海河与解州，本来风马牛不相及，一个河名，一个地名，一个在津，一个在晋，要说二者有点关联那就是现在当地“海”“解”二字都发hai音，一个发hǎi，一个念hài。

近来在津南工作期间，偶翻98版《津南区志》，首先看到的竟是津南名家周汝昌先生于戊寅年闰五月写的序，自然提到了作者位于海河右岸的家乡——津南咸水沽，也意外地读到了他关于海河名称的一段考证。一条河何以谓之“海”？在天津，这似乎从来不曾成为一个问题，一般的理解，以为海河者，入海之水也，别无奥义。但世界上哪条河不是最后都入了海呢，即便以渤海而言，沿岸多地东归入海之水又岂止“海河”一脉，为何唯独穿津城而过此河称之为海河？周老先生显示出了考证的功力，给出了令人信服的答案。

原来，海河古名本为直沽，此名可上溯至唐。宋辽分治以来，宋有杨延昭把守高阳关、瓦桥关、益津关三关，海口以西便以直沽为界，故宋朝军民称直沽为“界河”，也就是说宋以后的海河虽名为直沽又常常被称为界河。然后，经过一系列的发音演进，“界”古音如盖（gai）,今南地方言中仍有发jie为gai的古音遗存，由于音韵中的j与g声母通转，有对转、旁转，如“轨”从“九”、“概”从“既”、“窖”从“告”便属于此类。也有g和h通转的，如“洪”从“共”、“浩”从“告”、“河”从“可”、“红”从“工”、“槐”从“鬼”等等。这样，历经音转，“界河”历久转声便成为了“海河”。

事实上，自古黄河屡经改道，也曾经北趋夺直沽河入渤海，于是至北宋庆历年间，一截河道还叫过一段时间“改河”。这样推证，海河一名，其历史变迁应为：直沽———改河———界河———海河。从此，天下以河称海的，唯有津城这条历经演变的海河了。歌者张迈演唱过一道《天津我可爱的家乡》，中有“海河水滋润新的渴望，巨轮满载着希望远航”，唱的就是这条连河接海的海河一一一天津人的母亲河。

说完了海河，说说解州，解州的“解”比海河的“海”时间要长。

山西晋南多地，无论地名还是姓氏中，“解”字都发hài音，而且这个hài音不只一地方言那么简单，而是一个地道的古音遗存。如今运城市盐湖区的解州、万荣县的解店，如垣曲县的解峪、襄垣县的解家凹，如我的中学老师解良田，此处之“解”只读hài，不发jiě、xiè或jiè，我甚至觉得，关羽第一次见刘备时的自我介绍，“吾姓关，名羽，字长生，河东解良人也”，一定是把“解良”朗声念作hailiang的，而且带着浓重的河东口音。现在，全世界最大的关公家庙——关帝庙，就在他的家乡，现在的解州。

在津工作期间，－边听海河涌波，看沽水流霞，一边也关注过关于解州“解”的发音之争，《光明日报》和运城当地媒体也参与进来。坚持读xiè的，从“解”的古今音、普通话和方言的语音关系、名从主人的有限运用三方面论述了地名解州中“解”的读音问题，认为今天的字典、词典将“解”字注音为xiè理由充分，是由国家普通话审音委员会根据相关章程审定的普通话读音，地方媒体自行更改普通话汉字读音于法无据。坚决读hài的则认为，地名是一门综合性学问，地名读音的审定，既要维护普通话的规范性、通用性，又要考虑保护文化的传承性、丰富性，还要遵循名从主人原则，解州的“解”字没有文白异读现象，没有新派老派之分，数千年来在当地，“解”读作hài，祖祖辈辈，口口相传。挺hài派中比较专业且权威者如王雪樵先生，他认为见系开口二等字在运城话里绝大部分都腭化了，但作为地名字“解州”的“解”hài 读音并未腭化，这是个特殊情况。“解州”的“解”读音演变过程，按照见系开口二等字演变的一般规律，大体应该是：胡买切 hǎi→（浊变） hài→（腭化）xiài→（规范）xiè；而实际上在运城话里它的读音演变过程则是：（胡买切）hǎi→（浊变）hài。这种现象表明，作为地名字的“解”，在运城方言中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随大流”去腭化了之，而一直顽强地保留着 hài 的古音未变。这是古音啊，是文字发音的活化石，关羽读得，我们为什么不读。历史湮没、涌起，大都随岁月流失变幻，留给我们可以回望的其实并不多，没有理由放弃任何一个声调，那怕是不合时宜的老腔调。

值得一提的是“名从主人”原则和名从主人的有限运用。

地名读音有一条原则叫“名从主人”，也就是“以主人所称之名为名”。但这个原则的运用又是有前提的，即某个地名或人名在普通话中找不到相对应的又合乎古今音演变规律的读音，进而依据当地方言和普通话音系之间的对应关系进行折合，所以坚持“解”读xiè的认为，既然普通话中能找到古今演变对应的读音，就应该尊重普通话的主导和权威。但运城人对解hài显然感情更深，他们不这么认为，既然福建厦门的“厦”读xià，江西铅山的“铅”读yán，临汾洪洞的“洞”读tóng，那么运城解州的“解”当然也能读hài，如果一味强调符合北京音的古今对应关系，符合语音的古今演变规律，那么《现代汉语词典》和《新华字典》对这些特殊读音地名的注音又做何解释。所以，有解州地名的道路标识牌上依然标注haizhou，即便是当地语文老师也不会把姓解的学生读成xiè，必须是hài。

2022年的罗胖跨年演讲中，讲了一个小故事：你在《新华字典》里找到家乡了吗？大致内容是，最新版《新华字典》总共收了9000多个汉字，国家颁布的通用字表是7000字，多出来这2000字很多都是地名，而且是一些非常偏僻的山川河流、街镇县城的名字。比如，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镇远县有一条河，叫㵲阳河。汉语中，这个“㵲”字只在这一个地方有用，为其独享。因为，作为国民字典的《新华字典》不光要给小学生扫盲认字，它还承担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塑造国民共识。意思是，当你翻开新华字典，看到那个标着解州的“解”读hài，看到㵲阳河的“㵲”赫然在列，看到海河与津城密不可分，一定会有一种独属于家乡的文化密码和着袅袅乡音扑面而来。你会不会会心一笑，油然而生思乡之情？我想，一定会。因为，有一种尊重是千万人中我读对了你的名字，就是读懂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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