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山而行（二）

在“粥十三”餐厅，就着豆芽拌面筋，喝下一碗清甜的白粥。冬日午后，餐厅里暖风开着，全身瞬间暖和起来，慵懒困顿，不想说话。半晌，严说，今天把方向盘交给你，随你载我们去哪里。我轻笑，去天涯海角，也可以么？严微笑点头。呵呵，真是有趣的人呢，只是天涯海角太远，那就再去山上吧。

车子安然行驶在乡村公路上。严，开始昏昏欲睡。我并不试图叫醒他，一个人安静的开车。

时下，已是十二月。冬日的陕南，天空被阴霾暗沉笼罩，田野萧条冷素，全无生机。稻田已经荒芜，干枯的河床裸露着青的、灰的石头，石头上被夏天河水浸蚀的痕迹清晰可见。山里很早下雪，山顶雾蒙蒙的一层粉白，远远望去，淡如水墨，却有着天山暮雪的意境。

华阳镇上，鲜有行人，大约是怕冷，大家都不出门了。青石板砌的小路湿漉漉的，沁出寒冷的光泽。店铺门口，劈好的柴整整齐齐的码放成垛，檐下一只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摇欲坠，让人担心下一秒钟它就会掉下来。河水也细细流向远方，失去了夏日的活泼调皮。只有偶尔一户人家窗户伸出的烟囱冒出的袅袅青烟，有着一丝鲜活和温暖的人间烟火气息……

小镇，在无声无息中冬眠。我们就像贸然闯入了一片沉寂的禁地，下意识地便放慢了脚步，更不敢高声语，恐惊镇上人呢。

严说，镇子后面有一片山茱萸林。我颔首，并不张嘴，因为我看到严说话的时候，嘴里呼出的雾气有一米多长，这样有趣的情景再出现，我怕，我会忍不住哈哈大笑，惊了镇上人。

转到镇子后面大约两公里的地方，便看到一片还未采摘的山茱萸林。红色的果子覆盖在皑皑白雪下，晶莹剔透，犹如红楼梦里“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场景，想起贾母黛玉众人等着宝玉踏雪向妙玉乞梅归来是何等的快乐自在，便是这样的天气和雪中，再想起大观园诸芳流离、宝玉出家，也是在这样的天气和雪中，忍不住就要掉泪了。

有雪在慢慢消融，一滴一滴，无声无息落在泥土里，落在我们头上、肩膀上。一树一树“红梅”，盛装却默默，我看得痴了过去。远处，并无跛足道人吟唱“好了歌”……
天空愈发阴霾。中午一碗粥带来的能量已经彻底消耗。我们又冷又饿。于是，转回镇上，寻找餐厅。

常去的餐厅并没有开门。隔壁的小店，隔着门帘，看到一家人围着火炉在吃一盆冒着热气的熬肉，热水壶吱吱响着、冒着白气。我和严被这温暖家常的朴素景象瞬间打动，便揭帘进入，一股热浪迎面而来，屋子里真真暖和极了。我们点了一份同样的熬肉、灵芝菌炒腊肉、一碗三鲜汤。熬肉里面的萝卜、土豆、豆腐滋味很难描述，是记忆中春霞奶奶才有的味道。米饭绵软香甜。热情的女主人送来了一壶自己采的野菊花泡的茶，茶汤金黄清亮，微苦，却清香。

店里一直热哄哄的，我们相对坐着，细细攀谈。风，在门外肆虐，夜晚马上就要降临。我和严，道谢，起身离开。女人担忧地说，晚上肯定又要下场大雪。

车子离开小镇。我回头，小镇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星星点点的灯火，世界无声无息，仿佛时间就此停驻、陷入永恒，这样的静谧安详让我怅然若失。四十分钟之后，又是红尘滚滚，人事纷纷。那么，我便更加贪恋此刻。

曾和友人讨论过，暮年以后，一定借此山而居。春日里，酿一缸桃花酒，夏日晒酱，秋日用柿子酿醋、做桂花酒，冬日里熏几吊喷香的腊肉。待雪夜友至，煮一锅腊肉，烫一壶好酒，盘腿而坐，看窗含秦岭千秋雪，案上红梅暗香浮动，月黄昏。何等幸甚至哉，快意人生啊。所有人间稀稀疏疏，再与我无关了。

可是，距离暮年，还有经年。那就暂且老夫聊发少年狂后，怀出世之心继续行入世之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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