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学:杨海志

杨海志有个诨号,“羊娃娃”。在零几年的西张村语境,约等于“野杂种”、“脏泥球”、“小乞丐”、“蠢驴”。他带点癫气,喜欢傻乐,简单的加减乘除都算不来。愚不可及又皮糙肉厚,总是挨同学和老师的打。打完后,还冲你嬉皮笑脸,好像在领受恩赐。于是,谁都可以上去踹他一脚,辱他一句。他是二班的人,我们一班有时还会为缺个“正当由头”打骂他而懊恼几分。
一日放学,身为班长的我整顿队伍归家。二班向来散漫,刚出校门,班队就散了。杨海志带蹦带跳地贴着一班走。
傍晚的天又矮又沉,几团水泥色的云巴巴地黏着,像壁挂的年画。暮色昏昏,自行车、马车和行人往往来来。队伍拐进纵贯村子东西的沥青路,行至村大队(村委会)旁时,队首的同学李磊随口问起,前面那是谁啊?我顺着看去,杨海志坐在一辆八二杠自行车后座。“羊娃娃!”我嚷道。刚脱口,我便悔了,但近旁的同学可都听清了,我不好改口,羞赧地闭了口往前走去。那辆自行车停下来了。我埋着头,千层底布鞋压着路子把自己缓慢地朝家里送去。“站住!你们等等。”一个声音递过来。李磊停住了,喊我,“他妈过来了。”我看见杨海志跟在他妈后边,扯她袖子。
“天都黑了,赶紧走吧。”我说。
杨海志妈妈虎虎地拦在前面。“没说清楚,谁都不能走。”她说,“谁是羊娃娃?喊谁羊娃娃?”
天又压沉了几分。车辆的探照灯打在路上,耀出几个光斑。我有点饿了,想回家。
“都是同学,喊谁羊娃娃?我儿子是没爹没娘吗?凭什么喊羊娃娃?说,谁喊的?”他妈妈带着哭腔,叉着腰,一座山似的堵住我们。杨海志在一旁拽她,“妈,就是开玩笑,别说了。”
“什么开玩笑?这能随便开。今儿不交待谁喊的,谁都别想走。等你们爸妈来接你们。我倒要看看是谁家的家长教出的孩子。”
“妈,算了吧。”杨海志瞟了我一眼。我避开他的眼神。十来个人的队伍顿在路中,等待一个人的宽恕。
彻底黑了的天生出寒气。我又饿又渴,盼望母亲能来接我。有路人过来探问怎么了。他妈妈摆摆手,让他们少管闲事。杨海志说,“可能是别人喊的,回家吧。”
“不可能,我没听错。你们不肯承认,咱们就在这儿耗着。”他妈妈梗着脖子,近乎恶毒地看着我们。
队伍有的女生发出抽泣声。我垂着头,诅咒自己。后来,终于还是散了。她骂骂咧咧地驾着自行车载着儿子回家了。

过几天,我上学,碰到杨海志。他乐呵呵地凑过来,要跟我一起去学校。地上遗了一只棒棒糖。他觑我一眼,弯腰,迅速捞起来,藏在身后擦了擦,送进嘴里。我说,扔了。他舔了会儿,连吐出两口唾沫,说:“舔干净了。”我说,扔了。他不情愿地取出棒棒糖,又舔了一口,扔了。我说,脏得要死,以后不要捡地上的东西吃,听到没?他点点头,说,就你对我好。我又想起“羊娃娃”,低下头催他赶紧去学校。
有一次,二班班主任请假,临时让一班班主任杨老师代课。一班学生搬板凳到二班教室,凑一起上课。没人肯坐在杨海志旁边。我就坐过去了。杨老师要听写生字生词。他点三名同学到黑板前来写,点到杨海志时,教室里哄笑一片。杨老师瞪了一眼,笑什么。杨海志有点胆怯地捏起一个粉笔头子,预备写起。杨老师说,拿截长的粉笔,你拿个粉笔头子怎么写字。他挠挠头,憨笑一下,换了截略长的粉笔。一共听写十个生字及组词。大多数同学都写出来了,只有杨海志写出两个字,笔画还是错的。杨老师抬腿,照他屁股就是一脚。“这都不会写,猪头猪脑的,学了几年,学到了什么!”杨老师抽出讲桌里的教鞭,一根八十公分左右的榆木棍子,照他背上抡下去,连抽了十几棍。教鞭断了。杨老师走出门外,随手扯住栏杆外的一条槐树枝。他扒拉掉叶子,撕下树皮,要杨海志伸出手,泄愤似地抽下去。空气中咻咻地响了十几次。杨老师说,晚上回去就这几个生字,每个抄写十遍。杨海志焗红脸,点点头。杨老师说,说话!杨海志喏喏地说,知道了。杨老师说,教鞭坏了,你再去做一个,你们张老师还要用。他有点激动地说,我明天就能做好。
次日我见到他主动把作业本出示给杨老师看。杨老师点点头,让他回去了。我问他,教鞭做好了?他跑回二班,取出他新做的教鞭,是一根杨木棍子,长约七十公分,拇指宽,周身用小刀刮过,宛若打蜡。他说,他这是怕张老师被木头茬子划到手。我说,你做好这教鞭,回头还不是要打你。他说,张老师才懒得打我。我说,你讨厌杨老师不?他说,我喜欢杨老师,杨老师还愿意打我。
没多久,我就见他们班的学生头用教鞭抽打他。他跟斗鸡似的,在课桌间来回跳腾,不小心碰到别人的文具或硌着某人,都会多挨一通骂或几拳。逃跑的间隙,瞥到我在看他,他还嬉皮笑脸地冲我笑。我便踅回座位做自己的事了。
读初中后,我住在学校,周末才能回家。有时,上街买杂货或去姥姥家探望,会碰到他穿一身松垮的蓝灰色衬衫和布裤,上面沾满了水泥点子,肩上扛着一柄铁锹,乐呵呵地走着。他看见我,遥远地跑过来,仿佛是要吓唬我,拦住我。他兴冲冲地喊,李瑞峰,李瑞峰。我停下电动车,问他,你这是要干啥去。他说,上工地。我说,不上学了啊?他说,我不像你是好学生。我说,咳,一人一条路。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我说,我先回家了,回头再告诉哇。他裂开嘴又笑了起来,让我赶紧回家。
高中后,有时候还能见到他。他话少了,不会拦我,只远远地举手,打个招呼。我也摆手回应。大学后,似乎更难见他了。也许是我回家愈少的缘故。如今,我年近三十,不知他近来可好。算下来,也有七八年未曾再见了。

涨姿势的图片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污话社 » 我的同学:杨海志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