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父亲

（一）

远在千里之外，我总会隔三差五地给父亲打电话。也总会通过视频，看到轮椅上老花镜下的父亲因中风而变得萎缩发紫的左手艰难地摁着微微颤抖的双腿上摊着的书籍。每每看到这些，我的心总会隐隐作疼，同时也让我看到了父亲以书为伴、苦乐学习的好精神。

（二）

阳历三月初，我因家事再次回家，几天后去看望我年事已高的父亲。午饭后，我们一家人坐在屋外晒太阳聊天。正午的阳光格外明媚和刺眼，晒的有些慵懒的我打着哈欠伸个懒腰，去屋里给父亲拿他的老花镜，一不小心弄翻了父亲书桌上的一摞书，瞬间，地上凌乱的书堆里散落出了一个由父亲亲自签收的“特别信函”的邮件。

看着醒目的四个字，出于好奇，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赫然装着两封来自北京市西城区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的信件。分别为《中国老年大智慧》作品入选特别邀请函和《中国老年大智慧》版前校审稿！原来是报纸副刊编委会特邀请父亲作为作者代表，参加《老年大智慧》出版活动的。落款时间是14年4月。

拿着信件，突然让我想起了这些年父亲是多么热衷生活、热爱事业、热爱文学。也不由得让我想起他的一生都是在学习和累积中。也正是这些平凡的累积才支撑起了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和他人生的理念！

整理着书本，在我成长的路上，父亲给我的记忆简直就是一部绝版回放的电影……

五岁时，只要父亲从外面进门，我便是父亲铅笔下素描的丑小鸭，因为我是一个爱哭鬼。

六岁时，我在父亲的笔下漫画生成：霸气的小女孩坐在凳子上，独吃一个烧熟的洋芋，另一只手拿着棍子看管着旁边凳子上煮熟的苞谷。周围的小伙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盯着我的吃食。

七岁时，我上小学。因为数字“3”怎么写都写不来，总是躺着睡觉的样子，温暖且森严父亲不给我吃中午饭，我委屈的憋着小嘴巴硬是把它写好为止。

八岁时，我围着心灵手巧的父亲，看他奏唱大戏戴的帽子和其他的道具，直到三更半夜都不肯睡去。偶尔也学他的样子拿着相等长的小铁丝用棉纸缠铁丝小棉棒。

九岁的时候，我已经是父亲勤快的小助手了。我可以帮他彩印“秦琼”、“敬德”的门画和收拾晾干的对联。这是父亲用他整整三个月的心血精心雕琢成功的一副门神模板。直到最后模板变形无法复印才放弃这一门营生。

十一岁的时候，为了能给老师上交好看的毛笔字，淘气的我恶作剧地偷走了父亲心爱的小画笔。父亲知道后，摸摸我的头笑了。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彻底自学成才，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中医士了！

父亲经过各项考试，先后拿到了个体行医证和个体营业执照，之后便在槐树关街上有了自己的小诊所。两年后，经过再次考试，他的职业职称由中医士晋升为中医师。在那个人才比较匮乏的八十年代，父亲的博学多才和他小有名气的能书绘画与雕刻，使街坊邻居和认识他的人很快给他取了一个儒雅而又大气的绰号“刘博士”，以至于这个绰号传遍乡邻。

父亲之所以学医，源于我九岁那年，他得了一场严重的膝关节炎。有半年多时间腿疼得几乎站不起来。善良热心的村里人和母亲通常去山上或是在田坎间寻找一些中草药，然后经过加工，再把这些中草药弄成糊糊状敷在父亲的腿上，不厌其烦地用了很长时间，加上针灸治疗，最后却真的慢慢地好了！

正是因为这些不起眼的土单方救治父亲的腿，所以便萌生了学习中医的深切念头！于是拜师学艺，直到六年以后有了基本的基础知识和理想的成绩。

这些年常常让我想起，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里，每天见父亲早出晚归，夜里便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看书到半夜甚至到天亮，以至于我们姐弟几个在半饥饿状态中吵闹着睡去，又在饥饿状态中睡醒来吵闹，他都可以置之不理。年幼不谙世事的我们总是固执的以为父亲得冷漠是不爱我们、不爱家庭，直到多年以后才明白：父亲白天拼命干活，晚上又拼命读书，原来，他一直是在书籍里寻找生活的另一种出路。他根本就是没有时间参与我们的成长。也是我多年以后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毫无怨言地拉扯我们、为什么会一如既往地支持父亲的真正的原由。

也常常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我们那个七口之家：父亲上有八十多岁常年卧床的太爷爷，下有年龄尚小不懂世事的我们姐弟 几个，就他一个人的劳动力养家，连年的缺粮大户，如此负重的生活，已经累的精疲力尽，可他依然会执起素笔描绘生活的踪影，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情怀？

当我带着茶水与眼镜来到屋外时，轮椅上的父亲在暖暖的阳光下微微地打起了小鼾声。父亲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睡着了，而一直细心照顾、经管自如的哥哥早已给他在怀里放好了抱枕并盖上了一床小棉被。

（三）

曾经有了事业的父亲，除了农忙时节，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医学界的学习和深研当中，中西医理论和实践相结合，专门攻打顽固性疑难杂症。

清楚地记得：我的舅母与舅舅结婚前是一个严重的癫痫病患者。时至今日都不敢想信曾经那个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的漂亮女孩，她最后就真的成了我的舅母。

据说医了多年也没能治好。对方父母担心女儿嫁不出去，于是发话放风：“谁能治好他家女儿的病，就嫁给谁，绝不食言”。女孩的家距离外婆家很近，外婆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后，父亲立即承担下来。经过一个时段的治疗，女孩从开始的三天犯病一次到渐渐地变为半个月、一个月、三个月、甚至一年犯病一次。两年后，女孩终于康复。女孩父母感激不尽。再后来，女孩和舅舅如约有了结婚的日子。就这样，父亲给老实大龄的舅舅成全一个家庭，解决了外婆的后顾之忧。直到表妹表弟出生多年都没有复发过。
还记得94年腊月的某个清晨，街道两旁几乎还在一片沉睡当中。我们刚刚打开门，一对撕撕扯扯的中年夫妇马上进屋，男人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你再不听话没人管你了！”再看：男人的手腕上留着牙印和指甲印，手背血淋淋的。女人打着赤脚，头发凌乱，穿衣单薄，身上和头上粘满了杂物碎片。男人很尴尬，手足无措地给父亲讲着他的来由。

原来，他们六岁的儿子在夏天溺水身亡。天降人祸，女人气疯！半年多时间女人宁愿沿路乞讨，吃野果，宁愿露宿屋檐下、苞谷林，也不愿意回家。男人带着女人四处投医没个结果，最后打听到了父亲。

也许是父亲医术高明，也许是病人遇缘！药到病除，一段时间后，天遂人愿！女人的精神分裂症竟然奇迹般地在父亲的手上恢复到正常。

（四）

2000年农历8月28日，是母亲故去三周年的祭日。祭日的前几天，父亲亲自为母亲奏了一座宽敞明亮的大灵房。烧灵的时候，父亲缓缓地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封他为母亲写好的长达十二页的书信，声泪俱下，一张一张地撕下，连同他为母亲画好的一幅水墨画梅花图，慢慢地烧在母亲的坟前……灵房、书信、梅花图、幂币炒成的纸灰零零乱乱地飞向天空，飞得很高，很远，很远……

父亲在信里给母亲写到：贫穷负重的生活是他们来不及细数流年，就已经两鬓斑白！是母亲还来不及真正地享用人间最真切的温暖和富裕，她，就走了！走的彻彻底底！他希望山那边的母亲——那个曾经与他有着相同经历、共同命运、懂他知他、与他风雨同舟、同甘共苦三十二年的女人：能够有宽大的房子住 ；能够有钱花随便花 ；能够看到她走后相继出世的两个孙子 ；能够听到她生前最爱的孙女、外孙和外孙女抢着叫婆和外婆的声音 ；能够看到她以后的子孙满堂 ；能够感受“梅花笑迎满天雪”的景象 ；能够看见她坟前栀子树的葱茏……他更希望母亲的在天之灵能够常常眷顾我们顺风顺水地生活。

是的，母亲故去的三年里，父亲太需要倾诉了！他对天堂母亲的期望太多了，只是，他从不把心事和悲伤挂在脸上。

母亲走的时候，我不在家，但我能想象到父亲当时痛苦的模样。可是这次，我着实的第一次看到了60岁的父亲失态痛哭的样子：任泪流成河，任一字一句地哽咽，硬是给母亲读完了这封长长的书信！也是我第一次见证了父亲对母亲深深地依恋之情。他用只有他和母亲才能懂方式，在母亲三周年祭日的这天，提前三个月为腊月出生的母亲用梅花图给她过完了最后一个生辰。

（五）

送走母亲的第一个新年，父亲第一次切换了打我记事起他就从未改变过的新年对联：

日承阳光消散风云
夜蒙星辰伴度春秋

从某种意上讲，在那个文革动乱的年代，在他人生最为低谷的时候，他遇上心仪的母亲结为良缘。母亲就是他的阳光和星辰。可惜，好人命薄，母亲只陪他走了一程！可已经老去的父亲依然化悲痛为力量，更有信心地沉浸于他的事业与爱好当中，取而代之的对联一直延续到至今：

置身板桥历洒风霜漫步度过
独坐书楼观鱼赏花精心雕琢

这两幅对联一直承载着他一生的心路历程，无可取代。正如他的格言：

生命是宝贵的，也是有限的。让有限的生命，在生命长河中咆哮奔腾，无限延伸。用激情的双手，捧起生命长河中飞溅的浪花，探索生命赋予人生的真谛。

真正的人生，实际上是一种磨难！他的大多数时间是在自我制约、自我检点及自我弹劾中度过的。

……

所以，他常常教诲我们：人，可以穷其一时，但不能穷其一世！只要活着，就必须要有信念！

而今，五年多时间过去了， 也许父亲的格言早已纳入《中国老年大智慧》书本，只是向来沉稳的父亲从未说起过，而长期居于南方的我也从未知道过。这虽然只是平凡的一点点，但它足够对我的生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和冲击的动力。

我承认，我是一个很粗心的女子！若是细心，可能会在他的书籍或者书架上找到更多让我意想不到的东西。我也常常在想，若不是父亲这些年病倒，不知道他在事业以外的文学路上又该创造多少惊人的奇迹！

（六）

母亲故去的那些年里，渐渐老去的父亲除工作以外，最擅长的爱好就是写字作画。因为爱好，通常穿梭于各个文化交流中心！画的最多的则是他赋予美称“四君子”——兰、梅、松、竹的水墨画！也通常把他画好的字画经过细心的装裱，然后再去参加文化展览，还得过不少奖！这种触目惊心的举动总能让我明白：父亲的信念与爱好，就是他生活的方向与动力，也是他对生活的向往与寄托！

日子在安静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不幸的是2015年夏天，76岁的父亲不慎摔跤，因高血压形成严重中风，经过月余时间的极力抢救，一段时间恢复到神志清醒，但再也没有站起来过。这种痛彻心肺的疼痛，我们全家难过了很久，也只能顺其自然！更为遗憾的是，他写字、作画的爱好也就从此定格在这一瞬间！

如今，轮椅、老花镜、书籍、深陷的眼窝、萎缩的手臂、坏死的左腿，都已成为父亲全部的标配！曾经那个意气风发、健步如飞的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曾几何时，父亲开始贪恋人生，他给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同村人或者左邻右舍谁谁谁死了，或者生什么大病又去了，然后深深地叹息几声！曾几何时有又三更半夜地打电话给我，问我啥时候回家？曾几何时总是开着房间的灯喊叫隔壁房一直以来经管他的哥哥。每每这个时候，哥哥总是在惊吓中跑去看他，结果啥事也没有。

风烛残年里，曾经畅想人生的父亲，他，是越来越怕孤独了……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每每看到轮椅上的父亲无可奈何的表情、看到哥哥辛苦的身影时，我的心碎得满地都是！如果疾病可以替代，我宁愿替代父亲所有的不幸，让他不在遭罪，让哥哥不再受苦！

昨夜，曾经那个身穿银灰色风衣、大背头、高鼻梁、戴着眼镜、英姿飒爽的父亲又一次悠然地走进我的梦里！一幅《扬帆起航》的大框架西洋画在他的画笔下慢慢生成：一艘艘帆船由近及远，直到天际化成星点！朝霞映红的江水也映红了远方的我……

梦，很长！夜，却很短！我不愿意醒来，可还是醒了……

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让你再变老了，我要用我的一切换取你的岁月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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