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可忆处,遥指斗牛西

涨姿势的图片

车子由东而西,上高架桥时我已经完全转向。
顿生惶恐。
明知此处是我小时玩耍常来的地方,却已不知这里究竟哪儿是哪儿。
感觉我的呼吸不曾碰触过它。

街景半新不旧,远处在矗立起一栋栋密集的高层住宅。
车行驶的地方我看不到老地标,再辨认不出我身处早前那些老街老巷的具体位置。

几点雨滴落下,打湿车前窗。
我在这个曾经生活过20年的片区,好像刚从被掩埋的地下爬出来,想大口大口呼吸出熟悉,却陷于陌生之中。

从未有过被时间剥离、抛弃的感觉,此刻是第一次。

华盛街被整体拆除留影时,我们都在跟着时代一起奔跑着,要在事业的潮头上站立,匆匆回头看一眼就要消失的老街老巷,便又匆匆离去。

只是再后来的一天天,看着曾经那样熟识的华盛街、二马路面目皆非,渐渐的不再能看到自己当年跑来跑去的印迹时,忧伤才一点一点的蔓延开。
记忆被毫无感情色彩牵扯的一层层陌生覆盖。
你会害怕自己的童年会成为一具僵尸。

很感谢蚌埠的故交、文友、网友,这一段在帮我把记忆的残片连缀起来。

从小在一起玩耍的培培姐(粉璨),发来一位叫顺其自然的网友的文字截图。
耋寿之年的自谓,该是已八十岁的长辈。
很感恩家乡里还有如此高龄的长者在分享我的文章。
我的公号几千人的注册用户中,六十岁以上的并不多,占不到一成的比例。

他说的机关学校,模糊印象旧址就在淮河二小;“职工中学”却只听过名字。
最熟悉的是财贸学校,我娘在那里上班。

说是学校其实就是向阳路贴近二马路的一处二楼的几间旧房子。
从一个窄门木楼梯上去,楼梯口竟是一间大屋的中间,栏杆扶手旁边摆放着一张张办公桌。

财贸学校的对面原先是家日本人开的诊所,不中不西的高大的屋面。
我见过一位日本妇人出来,发髻很奇怪,脸是苍白。

那时我们就住在华盛街亚美巷。

没想到的是,顺其自然居然是蚌埠解放前后我们家的老邻居。
他说的一些事情竟发生在我出生的十几年之前。

被他扯着,我在1960年以前的那一部分的蚌埠穿越着。

我出生时父亲的身份是“历史反革命”。
父母对家里的过往、个人历史讳莫如深。

我对蚌埠历史的记忆,缺乏长辈口述部分,只能从我记事的片段开始。

有点诡异的是,顺其自然所说的洋台子的那个院子,我曾经在梦里见过。

蜗居在亚美巷那个木楼逼仄的两间住房里,我曾经在梦里见到我们家住在一处有院子的大平房子里。
门口有棵杨槐树,门头子上有瓦片连着院墙。
那应该是父亲在蚌埠警察局任职的年代。

他说的“外婆”可能是黄奶奶,她从河南开封那边因黄河决提逃难过来,从此就在我们家落了脚。
我们住亚美巷的时候,四个孩子加她挤一间十二平米的小屋,我们住木地板上打地铺,她独有一张床。

给顺其自然印象很深的“李先生”确实是地下党,可能也就是由他引路,父亲和蚌埠警局的同事参加了此地的和平起义。
解放初期他是筹建省公安厅的负责人之一,把父亲要过去。
再后来父亲就成了“历史反革命”,三十年之后才得以平反,重新被确认蚌埠解放时参加革命。

也就在那时,他拿出身穿解放军服装的一张老照片挂在墙上。

父亲从不在孩子们面前谈及历史和他的遭遇。
直到现在我也不是完全清楚父亲“历史反革命”罪名的来由,好像和中共领导的面粉厂暴动有关,警察局去弹压,出了人命。

在父亲略显苍老而又祥和的微笑里,你很难察觉那段大起大落历史的一丝痕迹。
没有哪个人可以预制或逆转历史,在改朝换代大潮中被淹没的也不止我父亲一人。
多少年来,我都是这样安慰自己。
父亲的“历史反革命”身份,让其四个子女入团、招工、上学备受困扰。

顺其自然见到的应当是遭难之前的父亲。
他对我父亲那么细致的描述,看了让我潸然泪下。
那样的父亲我只在那张照片里见过。

他和我娘曾经是那样的意气风发。

我认识父亲时他已经伤痕累累。
很多年来,读了许多人的个人史记述之后我才能体会,波澜壮阔的近现代的中国历史,对个人命运的颠覆与摧残是多么的无情和龌龊。

顺其自然对华盛街的补写,明晰了我记忆中比较模糊、疑惑的那一部分。
老百货大楼建之前,那地方还是个有棚顶的圆形大菜场。
建大楼之后菜市场挪移到华盛街一部分。

我记事起,华盛街的菜场早市拥挤到脚跟脚的难以通行。
摆摊喧哗、叫卖声从早上四五点就开始响动静,声响、气味要飘一天。

百货大楼是1954年立项的,省政府批准并拨款48万元。
次年蚌埠百货大楼竣工。
这个建筑面积4000多平方米的大商场,当时是省内最大最牛气的综合商场,无论是大厅里的柜台设置,还是漂亮的橱窗、灯光、琳琅满目的物品,都是最精美的。

大楼开业之后,大马路上的商业网点随之向百货大楼的东西两翼辐射发展,商业企业开始在大马路聚集。

顺其自然描写的华盛街曾经的商业兴盛我从未见过,我记事时华盛街在大马路和二马路的商业夹击下已逐步凋敝。
但它的菜场和小吃功能却得以强化。

亚美巷巷口东边贴着就是蔬菜公司的大门市部,往西几十米就是水产公司的旗舰店。
蚌埠戏院后墙下全是搭了棚的一溜肉铺。
那些个气味至今想来都呛鼻子。

华盛街的油酥烧饼有一种是黄桥烧饼的变种,一层层的薄如纸。
油馅子的味道记忆最深刻,油煎和鸡蛋香野蛮的残害着我们的味觉,偶尔吃一回,余味悠长。

顺其自然是幸运的,至少在记忆里他曾享受过那些美食,而它们于我则是眼馋、口馋、心馋的难忘镜像。

我常喜欢用在华盛街拍的一张夕阳的照片。
记忆在修补与复原旧景,画面隐隐约约,看起来却是那么温暖。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对一座城市形成的历史感,我们也到了能停下来思考、回味的年龄。
好好去感觉,逝去的时代什么在瓦解,什么在成形却又残缺不全。

这几十年来,中国人的传统生活方式被完全解构了,想修复,欲丰富,却又无所适从。
展现出的旧的皮相毫无风骨。
新的生活方式似乎还未成形。

我们试图从这么一种混乱不成型的生活中看出历史和现实的勾连,去书写自己鲜明的形象和印象。
它至少能保证,我们自身的由来可以变得亲切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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