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随之而去

再读木心先生的《童年随之而去》,想着那只青蓝色的越窑碗在水中浮着,氽着,向船后渐渐远去······残存的儿时记忆中,可不也曾有这样一只碗,有这样一条漾着波纹的小河,还有一条在船夫的撑杆中渐渐远去的小船?那是别样的故事,童年随之而去,故作此篇。

 

我从来不是一个爱提问的孩子,童年没有那些疑惑,自然也就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烦恼。世上想不通的事,岂止一件,何必事事苦苦追寻答案。

十二岁前,我都在思蒙的溆水河边成长着。

我的母亲是一个贤良的家庭主妇,但并非全职,她也有一门自己的手艺——在并不很宽敞的堂屋里开着一家没有门店的“裁缝店”。说她是家庭主妇,完全是因为我的父亲很少做家务活(当然,他有时也会扫扫地,整理他的工具,也会在妈妈的要求下,摘摘菜、洗洗菜)。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家庭:父主外,母主内,父严母慈。母亲在白日里做衣服,虽也有一定的收入,但父亲是一家人主要的经济来源,不过,钱财当然还是在母亲手里,毕竟,她管着一家人的一日三餐,这是维持命之根本!

大概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我家的房子在那时是较早修建的。走在桥头,远远望去,可见独自傍着小河的一栋便是我家,前后并没有别的楼房——不远处是邻居家栗黑色的两层木房子,一层在地面之下,一层在地面之上。如今,走在桥头,远远寻去,数呀数呀,原来那一栋竟是我家,依稀还是可见的!它已成了那一带最旧而不相称的一栋房子了,夹在高出它的小楼房之间,凛凛于风中。

搬离了山河村,来到了中心村——山河村幽居在山谷间,中心村是热闹的集市所在——小孩子更盼着每五日的一次赶集。

涨姿势《童年随之而去》的图片

 

清晨,母亲早早地起了,准备一家人的早餐。我尚在温暖的被窝里,等待着母亲高喊一声,“起床啦——吃饭啦——”母亲总会在饭菜将好之前十多分钟叫我,以便我能够在洗漱完后,正好一家人一同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我们并没有规规矩矩地围坐在餐桌旁——因为,我家并没有一张像样的餐桌。餐桌是供现代人文明用餐而特制的,全家人围在一张原木色的餐桌边,父亲和母亲会在吃饭时聊起家常,时不时提醒你一些吃饭的规矩,“拿好筷子”、“不要挑食”、“小心下巴不要漏了一个洞”,气氛和谐又有些凝重。这是极少有的情况。我家也有餐桌,它靠墙而置,只有两边可供人围坐,三分之一的桌面上摆着餐柜,其余三分之二便是餐桌。端着饭碗,在凳子上坐下,吃饭便好了,并没有那么多讲究。你若想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前,以青天白日为桌,也是可以的。这时,路过的邻人便会热心地问道,“吃饭了呀!吃什么好菜呀?”你享受着美味,热情地回一句,“把早上没吃完的剩菜热了下,不过是吃着平常菜。你吃饭了没?要不要来我家吃饭呀?不要嫌弃菜味道一般就好。”虽然少有邻人会来自家蹭饭,不过都是真诚的客气话。如果碰上节假日,爷爷奶奶叔叔阿姨都来我家,那时便会把两张桌子拿出来,拼成长桌。由于爸爸的一双巧手,家里的桌子还是有好几张的。

洗漱完后,我从餐柜中拿出几只饭碗,将自己最常用的那只放在一旁——这是我的碗。家里吃饭的小碗是极普通的白瓷碗,碗边缘处有一圈浅蓝色的条纹,乡间许多户人间都是用的这种碗。大概是成批制作的瓷具,有一只碗内还有一个凸出的牙白色圆点,能明显看出釉色的粗糙。在家中,虽然并不是人人专用自己的餐具杯具(说来既是简单,也有意思,连洗漱、喝水该用的杯子,父亲母亲常常是随意便用了水瓢,卫生不卫生,倒是其次了),不过许多碗中,总有那么几只不一样的。我却偏爱这只小碗。有些东西,无关好坏,用习惯了,就怕难换了。你以为是你的,你赋之以感情,没有回报的。任何事物,一旦你倾注以感情的砝码,天平就不平了,感情的重量是能够称出来的吗?不要奢求回报,喜也好,苦也罢,这都是你自愿的,尽管承受着,相守着那番独特的滋味。

合上餐柜,转身间,我忘了自己将那小碗放在一旁,“砰——”

碗碎了。

“呀?碗打破了!”父亲对这些小事故还是较为敏感的,他循声赶来,望见一地碎碗片。

我无奈地,不敢对着他的眼睛,微微低着头,默不作声。

“怎么把碗打碎了?”他的语气里,到底是有些责备,“你是起得太早了,没有事做,想找点事是吧?!”(父亲的有些讽刺话语还真是蛮有意思。想起来,我的冷幽默莫不也是源于他?)

“我不小心打碎的。”

“拿扫帚扫一下吧!”并没有过多的责罚,片刻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小心点,不要踩到了碎片。”

我拿来扫帚和撮箕,把散落一地亮晶晶的碎瓷渣子扫到一堆。它们就像满天闪烁的星星,在对着我眨眼睛,似乎想向我倾诉什么。我心里有伤心,既为那碎掉的小碗可惜,也为自己的不经意而内疚,还为父亲的责备而委屈,到底哪种感情多一些,我说不清。饭还是要吃的,碗碎了,换一只就好了。原来,习惯的事物一旦不见了,你也要去习惯它的消失,没有什么是唯一的。

“不就打碎一只碗嘛,岁岁平安。”此时,母亲已经洗好锅勺,正过来堂屋里,见状,苦笑着说,“正好,给我留两块大的碗片,可以用来削洋芋。”

家里原来就有用碎碗片做削刀的,母亲的意思,我自然明白。摔碎碗的事情,并不是从我这里才开始有的。

那天赶集,母亲买了些小土豆。

“丹丹,你等会帮我把这些洋芋刨了,就用碎碗片,特别好用的。”

我左手拿着洋芋,右手捏着残留下来的碗片,浅蓝色的条纹尚在,蹲在阳台边,沐浴在夕阳里。碎碗片确实很好用,有些不光滑的洋芋上会有小坑,用碗片的一角很容易就可以将其掏出来。

母亲让我去楼下的地里摘一把小葱。我很乐意做这些小事,跑跑腿,特别是跑到楼下的菜地里。人们的菜地多是傍着小河的,妇人们背着竹篓采得多些菜,回家的路上,顺道就在河边将白菜洗了,涮掉根部的泥巴,清清爽爽地带回家,又顺道赠予邻人一些鲜味。

那日傍晚,我们的晚饭中有一道菜便是洋芋清汤,米白色的汤面上飘着绿色的小葱,甚是好看。熟透的洋芋片吃到嘴里,软软的,嫩嫩的,有淡淡的回甘。(怀念土豆清汤,还有其他原因。中学后,家中一直很少炒土豆,我有些疑惑,小时候,他们不是挺喜欢吃吗?节假日难得回家一趟,我说想吃洋芋,父亲告诉我,“你妈妈不能吃洋芋。这种发物的东西要少吃。”原来,母亲一直犯有头痛的毛病,忌发物食物,而她的头痛病据说是因为在炎热的夏天生下我时,月子里洗头次数多了所致。我早先时候并不知道这些。我又说想吃胡萝卜,母亲和颜悦色地告诉我,“胡萝卜确实好吃,不过你爸爸不喜欢吃,平时做得少。”原来如此。我怎能忘了他们这一对平凡的夫妻!

碎碗的事家家时有发生,别人家是不是也会把碎碗片拿来做厨具,我不得而知。后来,到县城上中学,买了一套厨具,削土豆不再用碗片了。又一次不小心摔碎碗,把那些碎渣子扫进撮箕里,丢了便丢了。在那样的年岁里,连一只破碎的碗片,妇人们都舍不得扔,人们总有这样的智慧将破碎的东西捡拾起来,妆点成日常生活中巧妙的一项用具。往后,我们对待过失,也要怀着宽容之心才好。纵然残缺不能弥补,惋惜只是徒然,又怎可知它没有别的用处?

我大概不会成为母亲那般贤良的母亲。以后,或许不小心的我还是会不小心地摔碎碗,留着拿来削土豆应该是没有必要了。

离开故乡,童年亦随之而去。

 

附:

为什么我会不断地写童年,写家乡,却一直觉得自己回不去呢?还是我不愿回去了?短暂的童年有多少事可写呢?故乡有多少人可忆呢?或许,我写得越多,反而让自己离故乡越来越遥远。童年既然逝去了,回不去的。回归故乡,面对的早不是当初那番模样——我怀念的——不再是无忧无虑。故乡成全了童年的我,却成全不了未来的我,甚至是此时的我。生活不会给你无忧无虑,那是我无法承担的。所以,我注定还要漂泊他乡。我将以怎样一种面容,或许荣归故里?大概还不是现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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