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系列故事之十

小凌是我工友。小凌也是我最信任的技术工人之一。小凌个子不高,瘦精精的,但小凌有力气。

 

小凌是转产后工厂第一批培养起来的棉毛机技工。小凌肯干活、能吃苦、爱钻研。有时下班了他也留在车间解决上班期间没解决的技术问题,而从来不问报酬。那时的工人淳朴、忠厚、有上进心,工厂学习技术的氛围也很浓厚。为了尽快适应新的工作,许多煤矿转产过来的员工都争先恐后学习技术;有的还利用休息时间在车间钻研技术。不久,小凌就能独当一面处理棉毛机技术问题了。

 

1983年我从成都纺织专科学校学习回来后,交出了第一份毕业答卷—在普通国产Z211棉毛机上开发出了腈盖棉产品。小凌是我的合作者,我设计编织图,他负责改造编织机件—三角。工厂没有机加工设备,这些三角都是小凌用锉刀锉出来的。

涨姿势的图片

那个年代,在国产Z211棉毛机上开发腈盖棉产品,即使我们的师傅厂—重庆针织总厂也没有想到过。腈盖棉产品充分利用了两种原料的特点:腈纶做面子,色泽鲜艳;纯棉做里子,吸湿排汗。这个产品代表款式,青春衫在重庆至少流行了三年。

 

产品最初由一台机器试织,后来,工厂所有棉毛机都改来生产腈盖棉产品了。因普通棉毛产品一般工厂就能生产,国有工厂生产这类产品毫无优势可言。产品批量上市后,逐渐形成了我厂拳头产品,畅销了好几年。腈盖棉产品的开发也为日后引进涤盖棉运动衫生产线做了开创性工作。

 

那时,工人自觉、纯朴;干部正统、迷糊。一方面号召技术人员开发新产品;另一方面又认为开发新产品是技术人员份内之事。研发腈盖棉产品,小凌,我一分钱奖金也没有得到过。小凌还好,我还推荐他当过先进!

 

1986年,工厂从日本引进的八台LIL-8 大圆机中,有一台出现故障:整个圆机运行中剧烈震动,根本无法运行。那时,国家对外开放还不充分,工厂引进设备还得通过国家垄断的中介公司:中国机械设备进出口公司才能操作。出了问题工厂必须通过上述公司和外商、设备制造公司联系。如此一来,工厂联系不上日商,更无法联系生产厂家。

 

还有,那个年代懂英文的人不多,懂日语好像整个重庆也没有几个。我记得调试日本大圆机时,工厂请了个望江厂的翻译来做口译翻译,由于他口语不熟悉,几天就被日本人骂走了,说:“我是来教你日语的迈”?!我给日本厂商发过一份传真,可至今也未回复。

 

看着如此先进,如此昂贵的设备(那时一台价值4万美金)躺在那儿睡觉,车间着急、工厂着急,我也着急,于是我给时任厂长郝大学(见工友(一))提出,由我带上小凌, 带上一郑州纺织学院毕业的大学生组成攻关小组,去解决设备震动问题。

 

从震动现象看,大家都以为是机械问题:怀疑承受针盘运转的主齿轮轴承损坏了。当我们用三脚架把针盘吊起来,反复检查都没有发现任何损坏部位,但还原后,设备还是剧烈震动。如此拆卸三次,始终找不出毛病。当我都想放弃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也许根本不是机械问题而是电器控制问题。我把英文说明书再拿来一看,在电路图中发现有一可调电阻,于是从地上捡起一枚织针(可做螺丝刀)把那个电阻作了微调,机器震动消失了。当时,我们三人好开心、好兴奋、好激动!

 

能解决这个问题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如果没有前后三次拆卸,排除机械故障,也不会想到控制电路问题;如果没有我事前翻译过那本说明书也没想到去调那个可调电阻。

 

这个英语标注为“GAIN”电阻,没做任何说明,兴许就是日本人给中国人挖的一个坑;也许是日本人想考验中国人的智慧;或许他们根本没想到中国人会在地上捡枚织针就把问题解决了。后来我还把这次经验写成文字发表在《针织工业》上,分享给国内同行。

 

若干年后,我才逐渐想通,那个可调电阻是调节变频器输出电流频率和波形的。交流电一般是正弦波,所以运行平衡;若变频器输出的波形变异,例如锯齿波时,电机就可能出现共振现象。

 

三相交流电机有两种,鼠笼式和滑环式。鼠笼式电机改变电源频率可实现无级调速;滑环式电机改变转子电阻也能实现无级调速。那时国内改变电源频率技术还停留在理论上,因为那时国内还不能生产大功率可控硅,而小功率可控硅只能在弱电流条件下用,不能用于电力拖动电机调速之中。当年同时引进的西德大圆机就是通过改变转子电阻无级调速的,而日本大圆机那时就能通过改变电源频率无级调速了。记得当时我和西德厂商谈判时,我问了几次你们这个圆机拖动电机是鼠笼电机还是滑环电机?翻译始终没搞懂,始终翻译不出我的意思。其实只要一说是滑环电机,一切都明白了。

 

如今,随着国内可控硅制造技术的发展,变频技术早已应用于拖动电机无级调速之中了。

 

这次攻关,郝大学后来说,他也是冒着风险的!他说,有老领导已把这件事反映到局里,说工厂擅自拆卸进口设备,万一修不好,万一拆卸后不能还原,万一设备报废了怎么办?后来确实发生过一件拆卸东德进口缝纫机,无法复原报废的事。

 

郝大学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我们的劳动成果,当月奖励我们攻关小组80元。这笔奖金,在当时相当于普通工人两月工资。这也是我在工厂做技术工作多年唯一获得的一次奖励!

 

我在浙江打工时,有三次上台领奖机会:第一次上台领奖,镇里奖励了三千元;第二次上台领奖县里奖励了三万元;第三次,我出差没有去上台,但有人给我带了三千元钱,拿了个《宁波首席工人》证书回来(仅次于劳模),后来又免费国内旅游了一次。这就是内地和沿海对技术人员的态度。

 

工厂停工后,小凌也下岗了,小凌帮几家私人老板修过棉毛机。

 

不久,小凌自己买了几台棉毛机接起加工来,我还照顾过小凌生意。但小凌蒙过我一次。有次,我问小凌的棉毛机针筒是多少针的?我要用21针的针筒加工,小凌顺着说是21针的。

 

棉毛机针筒针数越多,在纱线细度等相同,同样直径的条件下,布料越厚实。我那时不想做Y货,所以一直选用的是21针针筒加工的棉毛布,销路还可以。自从在小凌那儿加工后,销售量下降,后来发现是布料薄了,质量差了,最后,小凌老实给我说,他的棉毛机是19针的针筒。

 

可能那时小凌经济比较困难,急于接加工业务吧!小凌老婆得了尿毒症,花钱的地方多,为此我也没有过多埋怨小凌。

 

随着罗家坝一带针织厂相继关门或搬迁,来加工棉毛布的老板少了,小凌的加工厂也关门了。

 

2000年,我在浙江打工时,小凌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意思让我在浙江给他找份工作,我说你来可以,找工作也没问题,但工资不会很高哟!最终小凌没来,可能他老婆还在病中。

 

小凌这类技术工人毕竟没上过针织专业理论课,是技工级别,不是工程师级别。当时浙江这类技工大多在每月工资3000左右。(见工友(二)夏刚)

沿海针织厂大多是做出口的。出口产品大多是客商拿样衣来,照布样织布,照款式加工。工厂最需要的是能分析布样的技术人员,这种技术人员工资就高。

工厂技术人员拿到样衣,剪下样布,首先得分析样布原料成分,纱支细度,组织结构……正规公司还得画出编织图、三角配置图,并根据工厂设备判定是否能生产,不能生产则需联系能生产这种布料的工厂加工。内地技工大多不具备这种能力,对自己工厂设备熟悉,但不了解周边工厂设备,更不了解国内引进设备情况。这些能力都得有知识、有经验。、见多识广的工程技术人员才能胜任。

 

有次,我接到一块正方形双面提花织物样布,经分析双面小提花圆机能生产,于是我拿到我熟悉的,有双面小提花圆机的工厂去加工。他们工程师分析后对我说,王工,他们的大圆机能生产,但花型达不到你样品大小,因我们的圆机只有72路进纱,你这种花型要84路进纱的设备才能编织。

 

那时进口小提花圆机30英寸进纱路数能达到72路就很不错了。路数高了,织针运动轨迹突变,可能影响精确选针,从而影响产品质量。

 

能精准分析到这种程度,熟悉本公司设备的工程师自然工资也高哟!

 

还有一次,织布车间拿了块布料来问我,公司圆机能做吗?初看就是一块棉毛布,但仔细分析这种布料要上下都有4跑道的圆机才能生产,于是我说不能做,国内大多数公司都不能做。因国内绝大多数工厂引进的圆机,上针盘都只有2跑道。上针盘有4跑道的圆机只在国际纺织机械展览会上见过,国内也仅有纺机制造厂引进来做样机研发的。

 

我在浙江时,公司老总对我比较倚重,要我每年都去看进口纺机展销;让我每年都去参加全国针织染整学术研讨会;准我有时间就去参加国际服装博览会;就是要我信息灵,公司有需要能用上。我也不辱使命,重要外商来每次都是我去应答技术难题。

 

那次电话后,我跟小凌的联系基本中断了。今年上半年,小凌突然打电话约我喝酒,可疫情反复终于没有喝成。

 

小凌老婆得了尿毒症后,小凌吃了不少苦,因那时职工医保还未建立,透析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如今小凌也应该退休了。小凌,疫情过了我请你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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