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会杂技

我只看过一次现场杂技表演。那是二〇〇〇年西张村夏季庙会。三哥(大伯父的次子)上我家,说要带我去看杂技。
“最后一天了,”三哥说,“再不去那些人就走了。”
“你们看完早点回来,别洋务。”妈妈递过两块钱,又嘱咐我几句“注意安全”。
小学校门正对着一棵百年槐树。老人说,这是神树。民国时有人想刨了盖房。斧头刚上去,树出血了。红色的血淌出来,跟人的一样。那人晚上做梦,一个白胡子老头骂他,“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还想拆我的房子。”他吓醒了,带着香烛跪在树前忏悔。于是它就成了神树。日本兵打进来,也不敢招惹。老槐接北,正是村庙,里头供奉着如来佛祖和观音菩萨;以南,便是戏台,水泥锻造,八丈见方。值庙会,省晋剧团的戏子便会在此演唱《打金枝》《空城计》等经典曲目。台下清一色搬马扎嗑瓜子的老人。小孩儿则散在四处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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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来的杂技团背靠老槐,支起可纳三十余人的六角帐篷。售票员是个清瘦的高个,和他齐高的木牌上写着:入场费,1元。三哥掏出两元钱,递过去。售票员似乎有什么心事,把钱捏进口袋,撩开了门帘。
三哥拉着我坐在第二排的塑料板凳上。四周零零散散坐着十来个人。正前方铺着一个五六平的地毯,一个看上去十三岁左右、扎俩麻花辫的姑娘端着一摞瓷碗,正慢悠悠地往头顶上逐一垒去。我们紧着呼吸,看那些碗危险地叠起。碗下的姑娘摇摇晃晃地鞠躬和挪步,还表演微笑。稀稀拉拉的掌声后,她卸下碗,说下一个节目是我们今天特意加的,大家稍等。说罢,她消失在幕帘后。我问三哥,他们在里面干嘛?三哥说,换衣服准备家什,等着吧。
等来的是一个年轻后生,大概刚成年,也可能十六七,“古惑仔陈浩南”式的发型,眼神冷峻,额角有道疤。他抱着一摞砖出来。身后跟出一个中年胖女人,应该是这个杂技团的班主,她拿着一个话筒说,大家看好了,接下来表演铁头功。她取来后生手里的一块砖,让靠近地毯的观众摸了摸,“我们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砖头。”她说话时,脸上的肥肉颤悠悠的。
后生睨了眼台下,太极起势,深吸气,猛地跺脚,扎下马步,须臾间又恢复站立,如此而已,重复三次。我瞅到他脖子和胳膊上迸出经络。他始终提着一口气,含在胸口,似潜水员,焗红着脸,抓起一块砖,闷在额头。砖裂了,扔在地上。台下无人鼓掌,大家都呆呆的,似乎还没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班主笑呵呵地说,大家鼓励一下。她鼓起掌来,下面又零零落落地响了几掌。那后生并未泄劲,弓着步,右掌托起第二块砖,照着脑门下去。很快,第三第四块砖直冲额头而去。班主坐在第一排,似乎懒得说什么,也不看台上,只顾盯自己的圆头皮鞋,好像那里有什么意外的风景。
第七块砖上头时,后生嚎了一嗓子。突如其来的动静把我们吃住了。众人瞪着眼看他。他徐徐转过身来,吐出半口气,额顶一道血淌出来。班主喊了一声“小丽”还是“小李”,刚刚顶碗的姑娘出来,她握着一张纸巾,拨开后生的头发,擦了擦。班主说,大家鼓励一下,都是出来混饭的,见红了都,不容易呐。我们鼓起掌来。
姑娘把后生领到幕帘后。班主说,下一个节目更精彩,新进来的朋友赶紧坐好,我们马上就出来。
我问三哥,你之前来这儿看也有铁头功吗?他说,没有,之前是玩蛇、叠罗汉什么的。我有点冷,想回家了。三哥说,交过钱了,再看一个节目。我无聊地踢着脚下的土,以为会等到一个新面孔,结果还是那个后生。
班主说,在别处可见不到这样的杂技。那后生端一个盘子。盘子上滚着十几颗不锈钢钢珠。他在台下绕了一圈。到我跟前时,三哥伸手想摸钢珠。后生开腔了,别碰。三哥悻悻地收手,“我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珠子。”后生拈起一颗,凌空放手,又砸在盘子上。清脆的当啷声,是钢珠无疑。班主举起话筒,这是真的,实打实的,大家看好咯。
花了一元钱的观众端正坐好,凝视前方。后生再次运功,扎两次马步,每次都狠狠地跺一脚地毯,仿佛在跟大地借力。他拿起一颗钢珠,吞进嘴里;接着又送进一颗;然后第三、第四颗。班主提醒大家,注意看他的眼睛。
“眼睛?”我惊呼出来,终于明白这钢珠是做什么用的。
班主朝我竖起“嘘”的手势。我按住好奇,盯着他看。
他张开嘴,舌头晃了一圈,砸巴牙齿,示意我们钢珠都咽进去了。至于去了哪儿,我怎么知道。后生憋着气,烧红脸,久久不作呼吸。忽然,脸上似乎有一个虫子在皮下漫游。也许是我看错了。那张滚烫的又冷漠的脸停滞在空气中。他抬起手来,像挤青春痘似的,摸了下眼皮,眼睑处冒出一颗珠子,当啷落在盘子里。台下鼓起掌来。他先后挤出三颗,最后一颗,憋了老大功夫,一再扎起马步,那东西就是不肯出来,似乎卡在什么地方了。我瞟见班主也有些心急,她撑着眼睛注视他。后生提起手,食指和中指一再摩挲眼睛。我看到他在吞咽空气,如果看仔细也许能看到那只眼睛正烧得通红,仿佛受挤压而变了形。最后,那颗钢珠终于舍得露头,黏在眼睑处呆了几秒才被后生的手指拨入盘中。
观众席爆发剧烈掌声。后生双手作揖,鞠了一躬。
顶碗姑娘抱着两块拴着绳子的砖头和一块红布出来。她打开红布,里面是一排针。后生深呼吸数次,说,最后一个节目,谢谢大家。班主给他递了一个眼神出去了。
后生抄出最长的那根银针,约三寸长,握在虎口。像之前那样,他运气扎马步(我怀疑这是某种内功心法),捏起右胳膊肱二头肌上的皮,取针刺了过去。人群吸了口冷气。三哥先前翘起的二郎腿也放平了。他跟我一样,死死凝视。后生松开手,那层垄起的皮平坦下来,两段露着银晃晃的针。他咬着牙,握紧拳,拍打银针附近的皮肉。他蹲下来,顶碗姑娘走近,提起拴着砖头的绳子,挂在银针连带的皮肉上。
两块砖尚在地上歇着。后生左手调整绳子,确保那一截被银针串起的皮肉可以成为一个完美的肩,担起两端的砖。后生闷着气,慢慢撅起屁股,半屈的腿渐渐撑直。砖头动了,随着绳子上提,它们微晃地跟着后生垂悬起来。
他就那样,走进观众席。左手举着盘子,讨要额外的观赏费。人群有的掏出五毛一块,也有掏一毛二毛的。他挨座次走过,到我们跟前,我握紧口袋,心下还惦记着油条豆腐脑和炸豆腐皮。三哥说,我们交过入场费了。那两块砖垂在我跟前,晃来晃去,我仰头看那针刺的地儿,两道血痕粘在胳膊上。我小声跟三哥说,我有钱。三哥坚定地说,交过钱了。后生举着盘子,挪到一旁,向一个中年大叔讨赏。大叔摆摆手,不说话。他又挪到后面。
“回去吧,不想看了。”我说。三哥点点头。
外面天黑甸甸的,槐树下还有些凉风。戏台下堆满了人,戏台上大幕闭着,还没开演。三哥领我出了戏场,到路口的油条铺子喝豆腐脑。我们身后人来人往的,按着自行车铃,吆喝着叫唤着,小孩儿的哭声大人的苛责,更远处卡拉OK的歌声和游戏厅的动效,一股脑挤过来。三哥拿来醋瓶,问我要不。我说不要。他自己添了醋。我说,三哥,豆腐脑的钱我出。他说,行咯。
回去有一个路口,我们要分开走。三哥问我,一个人敢不敢回?我说,敢。三哥说,路上操心。我说,嗯。我跑着回了家。妈妈问我,吃东西了吗?我说吃了豆腐脑。她让我留在家看电视,她出门看戏去了。当天,看的好像是《光能使者》,也好像是《四驱兄弟》。我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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