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落的合欢花

姥爷下葬的那天,起灵时,空中下起稀疏的急雨。院子里近窗的合欢树枝间,粉色的合欢花翻转着落下,与地面的泥水混杂,加之邻里乡亲的踩踏,形成满目狼藉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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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土炕上,姥姥的四个女儿和衣而眠,彼此用吵哑的语声,东一句西一句地述说过往的记忆。拱形的窑顶上,灯泡高高地吊着,发出昏黄的光,透过迟迟没有挂上窗帘的木棱旧窗上的小玻璃,映亮小院,填满深不可测的凄凉。姥姥的回话总是简单而清晰,叹息中时不时宽慰女儿失去父亲那种真切的悲伤。

 

第二天一早,小院里再没有姥爷那熟悉的故意清嗓子的干咳声。合欢花又落了一地。残缺的笤帚挂在檐下姥爷捡拾的那颗铁钉上,静静地等待它的男主人来取,收拾满地松软的合欢花瓣,然而一切却不再来了。早饭时,大家还不习惯吃饭的时候姥爷不在家。大姨端着盛好的第一碗饭,停顿在空中,另一只手撩起了围裙,转身擦拭眼角。之后,便有三姨的抽泣声,母亲思而不语,小姨与姥姥相互劝慰。

 

小时候在这个土炕上,坐在炕沿边的黝黑光亮的炕楞砖上,我两只小小的脚还挨不到地。我常常穿着姥爷的衣裳,瘦弱的胳膊就从肥大的衣袖里露出来。我伸出小小的手指指点镜框里的旧照片,看见姥爷身着白色粗布的对襟外衫,几个年纪人留个光头,在大队里专注捧读《山西日报》的情景,我就迷茫地笑起来。姥姥说“你姥爷那憨样子,根本没人愿意跟他,世上只有我可怜他”。姥爷故意嗤之以鼻,装作看报的样子,仿佛该可怜的是姥姥。我笑得前仰后合,比划手势,袖子带翻了一碗米汤,弄得洒了一大摊。姥姥急忙收拾,把我恨得咬牙切齿,姥爷视而不见的淡定与从容,展现在他宽厚的笑容里。

 

秋天,迎着小贩在门外的叫卖声,姥姥迈起小脚出去,从筐内拿起一个小梨,用手捏了捏,迟疑不决地问价钱,不管多便宜,都不掩饰地脱口而出:“怎么这么贵呀”,又把那只梨放回原处。姥爷虽然任过村支书,但并没有我和云中表弟想像的那么富有。何况,姥爷走了,姥姥更是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仲春时节,风把空气吹得很清新。午后,我倚在小高层的飘窗前,远处高坡上有些地方生出绿油油的小麦,偶尔闪现一两朵醒目的花环,人影在移动,正是传统上坟祭祀的时日。我原本满腔的温情,突然心生凄凉。往事中,所有那些琐碎的细节我至今记得,而且很喜爱,就连一整天,虽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也记得很清楚。

 

姥姥姥爷,愿柔和的春风,带去我绵延的思念。这牵念,如那时雨中飘落在我身后的合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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