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枕边不杀之恩

01

张先文从福建泉州回来探亲,这家伙今年带两个高考毕业班语文,一半以上的考生语文考过120分,均分达到116分。当年毅然离职扒火车南下求职,历经磨难,现在已成为当地名师,倍受家长和学生们爱戴。他要我约上马仁友,假期中当年大学同窗最要好的我们仨要好好同吃同住几天。再喊喊附近其他同学到何园小聚,那些家伙愿来则来,不愿来拉鸡巴倒,但是我们仨一个都不能少。

 

涨姿势的图片
我们仨都在这张同学合影照里

我通知马仁友时,他正在城里与从老家来的儿时伙伴章文模喝酒。他在电话中说老章、还有“面条王”彭大眼四家人刚从哈尔滨旅游路过这里,一起吃个饭。我在电话里听到老章的大嗓门,接着话筒“嗡”的一声,“啊呀,名记,好几年没见到你了。听说你跑山里了,怎么狠心丢下一城美女啊。我正跟马领导干酒,我的小二蛋要上学了,让他帮我找个好学校。你老同学非不相信,我亲自播下的种,自己还不清楚吗?”话筒里传来马仁友的声音:“老章别糟屌讲,大嫂就坐在旁边。”有男女笑声传来。“名记,我在外这个小二蛋你嫂子也是知道的。念书我念不过马领导,干这些屌事他比我差十万八千里,连彭大眼在外都搞出了个儿子,明年夏天上初中了。我的四板斧是出了名的,特别是第四板斧……”马仁友可能是抢过电话了,向是对老章说的“别又在瞎吹你的四板斧,耳朵都听出老茧了”。他对着电话说,“我可能要陪章总、老彭他们回老家呆两天回来。先文来了,你先陪陪他。等我回来,我拿好酒招待他。我现在在走廊上,他们真砸蛋,真在外各搞个儿子出来了,当着老婆面还这么张狂无忌。”“你百感交集吧”,我问了句。电话那端马仁友说:“不跟你扯淡了,我们午饭后就回老家,最迟后天回城”。

 

马仁友、张先文和我当年在大学同一个宿舍,仁友最喜欢老舍的文章,穷得叮当响时他拥有的老舍书籍是我们中文系学生中最多的。记得毕业前,我们同学中捡出有关老舍的书都扔给了他,他结结实实捆了两大纸箱。我和吴刚、叶振友、马仁友同坐一辆客车离校后,车行驶到半路顶棚上一个纸箱烂了,书籍沿路往下飞。仁友一看刮飞的是“老舍”急得要哭,我们只好叫停了车,几个人下车抓“老舍”,惹得车上乘客都在抱怨我们为几本破书耽误大家时间。

前年夏天,我与马仁友两家结伴到泉州看望张先文,我们三家去周边的景点转了转,晚上在海边的酒店吃饭。那天我们在新闻上看到马仁友同村同学章文模弟弟公开受审的消息,这个乡村娃子大学毕业后入政府当官,主政一方。章家院子里有棵老柿子树,吃不饱肚子的荒年里,这满树柿子救过人命的。现在一树柿子没人吃,秋天熟透了招来鸟啄,落一地烂柿子和鸟屎,还招惹苍蝇,他父亲找人来要锯这棵老柿子树。当时一位路过的老者说:“这棵老树有恩于你们家,孩子正在仕途上,就别锯吧。”老爷子瞪了他一眼,“现在我家还没饭吃吗?”叫人打发那个老者走。老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开了。

 

章文模弟弟落马是在高位上跌下来的,发布他落马的措词非常严重。同村的人疑惑可能与他家锯掉老柿子树有关系,不该锯掉的。弟弟落马后,章文模也被收进去配合调查。其实,这兄弟俩是同父异母,章文模的母亲在夫家连生两个女儿后,被婆婆赶出了家门,让儿子迎娶了新人。村里人都知道被赶走的老媳妇已经身怀有孕,后来两家女人生的儿子相差不到五个月。哥哥章文模脑子笨,从小受人欺负,他跟人后面练武,高中没念完就到建筑工地学瓦匠手艺。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大学毕业后官越做越大时,拉这个哥哥跟着做生意,居然也混得风生水起。弟弟出事后,他被收审进去一段时间放出来,老实沉寂了一些日子,尾巴还是夹不住,继续逢场合就吹他那“四板斧”。程咬金有三板斧,自己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都会啊,比程咬金多一“板斧”那就是女人,有女人愿意给自己生儿子。马仁友那天跟我通电话时也说章文模小二蛋秋季开学上小学,这家伙的话不会假。

02

我们仨同学泉州那晚喝酒,马仁友心情坏透了。

我们仨喝得没完没了,老婆们嫌烦都回房间休息去了。酒到浓时,张先文很伤感地说,“我们仨都是老丈人协会的,以后谁先死了,千万不要让女儿捧着骨灰盒,死了吓谁也不能吓着闺女,麻烦还活着的兄们拿着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倒掉算了。”马仁友说,“自己不混个好下场,就是有女人愿意给你生几个儿子又有什么鸟用?”我知道,他当日受审的同村同窗外面不只一个女人给他生了儿子,还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呢。

 

 

只要是个男人,谁说不想要个儿子,那多是虚伪之徒。现在关于儿子的事,我们老同学间也就是酒多了吹吹牛,过过嘴瘾。其实,从上大学时起就与表妹作斗争的张先文,最后还是娶了表妹,在南方站稳脚跟后将表妹和女儿接到了泉州。女儿从华南师大毕业后当了老师,添了女儿,先文当了外公。马仁友女儿留学英国硕士毕业回广州做外贸生意,他也混上有级别的人物,他那个同村同窗主政一方时曾叫他去那里做事,我们也劝他披挂上阵干一场。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一年要到火葬场去好多次,送的都是单位比我年轻的人。人生如梦,拼了老命攒下的家产,以后还不知道好了哪个王八蛋。”他的闺女在南方工作特别优秀,就是一直说没空找对象,这也成了他一块心病。我吧,当年出演一场风花雪月故事中的男主角,一心想生个儿子,折腾得狼烟四起,家破人伤,结果儿子没看到,老子倒差一点点丢了性命。从地狱里捡回条小命,人生弄得面目全非,现在想起那些事连泪水也淌不出来了。

那晚上,马仁友大醉,次日早晨我们约好出海的,他爬不起来,他老婆也气得不行,只有我与张先文两家随船出海。唉,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不直就撞桥墩,车不拐弯多走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人,有时不认命恐怕不行啊。

 

这次,我在江城访友时忽然接到张先文电话,原来他回老家有半个月了。他送母亲回乡下老家,这些天找人在修老房子,重砌了锅灶,装一间有空调的房子。他说这半个月减肥八九斤,在老家累怂掉了,要赶紧找你们吹吹牛、歇口气,不然感觉都要挂掉了。我让他立即过江来,若不过来我开车过江去接。乡下娃在城里呆久了,已晒不了乡下太阳。先文书教得好我没有稀奇过,我佩服他的“孝行”。现在很多人的孝心只是口头上的,对待老人把钱挡着。而张先文几十年来行孝于家长,我三次南下到泉州见过他母亲,老人家患有老年痴呆症,出了家门就找不到回来的路,半天见不到儿子就喊叫是公安把我儿子逮走了。他老婆也臭他:“你娘再糊涂都知道公安迟早会来逮你这个坏人”。

张先文与表妹关系最紧张时,曾从南方跑来找我诉苦:老婆说我要休掉她的话,她夜里拿刀砍下我的头。现在夜里睡觉都要等她睡着了,自己赶紧把脑袋缩进被窝里睡一会。从上大学时开始,我就成了他的不幸婚姻垃圾桶,还曾陪他过江去他舅舅家退亲,最后不是还娶了表妹嘛。我也烦了,“你真把自己当成胡适了,人家江冬秀遇到胡先生说要离婚就磨菜刀,称你敢离婚老娘就先杀你再杀掉两个儿子”。他这次过江来喝酒,说什么也不再听他谈论与表妹的事情了。

 

 

 

03

张先文坐客车过来前,我给他另开了一间房,省得他夜里的呼噜声吵得我无法入梦,在泉州就领教过了。他要约在家乡高中教过的几个江城学生,我摆了摆手,这么热的天弄一大桌子人喝酒,真在耗费生命。当晚,我俩找一处小酒馆坐下,点了些菜,开了瓶白酒,慢慢喝上了。他几次说表妹的事,都被我当头一棒打咽回去了。他有些没趣,“你的那点破事透明度太高,你又不让我说烂事,要不你说说马仁友的情史吧。我不信这家伙就是个老实人,除了老婆就没别的女人?”

马仁友确实不是个老实人,我们大学同窗中可能就是我与他这几十年间走得最近最频繁了。他人生关键的几步,除了他那个同村同窗高官力请他去那儿做事的事儿我没催动他,其他诸如考学、婚姻我促他一把还是有效的。他现在已成有级别的人物了,重提年轻时候那点陈芝麻烂谷子事意思不大,只是我与他交往几十个寒暑,他从来没有以单位名义请我吃过饭,也没带过女同事出来吃饭。但是,确实有女人找过我,为他的事情。有一年最大的一场雪中,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一个女人打电话约我到咖啡屋坐坐。她明显知道我的许多事情,我却对她一无所知。直到她说出马仁友的名字,我隐约知道是这家伙惹的事。那个夜晚,我几乎没说什么话,一直听她说,听得出来她深深的迷上了极有才华的马仁友,我也猜到那家伙可能动过她的蛋糕,突然间就这么将她像只森林里的小鹿一样扔到了茫茫雪地里,再也不理她了,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女人流着泪说现在头一挨着枕头满脑子想的都是他,连梦里水乡也被他占满了。她不断重复一句话:“你说,我该怎么办?”这个显然动了情也动了心的女人被我同学带到一个高处看风景,找不着回去的路了,此时任何安慰的话都不敌她想念意中人的念头强烈。我搜肠刮肚说了些题外话,宽解她焦虑的心情,也试图按捺住她有些狂躁的心,别火气上头弄出意外来。

那夜聊到凌晨,我陪她在路边打的,风雪中见不到车子。她要独自顶风冒雪走回家,我不放心,便陪她深一脚浅步走。到她家小区门口时,我的鞋子湿透了。她转身叮嘱我:“今晚我找你的事,你无论如何不能跟他说,否则我这一生恐怕都见不到他了。”她进了小区,我还在风雪中找自己的家门。此事过去十几年了,马仁友母亲安葬那天,我在送行的人群中看到这个专程从城里来的女人,她盯着我看没言语。雪地上马仁友像无根小草样飘来晃去,这个女人多次极紧张的欲上前扶他,只是他老婆一直紧紧搀着他。后来,有一次喝酒时马仁友说“你嘴巴还挺严的,她跟我说过曾在大雪里找过你。我和她现在已是亲人了,彼此间鼓励、关心,真的没别的了。”

张先文不听我一本正经讲述,不时问:“那个女人可性感?一定很知性漂亮吧?”随后又骂老马真不是个东西,他温存了人家的柔情,却让你在风雪夜里湿了鞋,再见到他时非要罚他酒。其实,马仁友并非寡情,乡下孩子进城谋生不易,谋成事更不易。我们仨他最小,毕业后他分配到了最边远的乡村教书,跨级代初、高中语文。毕业后第四年秋天我去看过他,一帮年轻教师在教室喝酒,夜里回他宿舍和他捣腿睡觉,屋内凹凸不平,还漏雨,真有点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样子。他说想考研究生,我回城后给他找了许多复习资料寄给他,他果真考上了复旦大学研究生,毕业后直接分到一家研究机构工作。他一直没有举办婚礼,娶的是一个当年他教过的女孩,这女孩子后来考到华东师范大学,与他同在上海,走着走着就走到一起了。他半生胆小谨慎,亦无大错。

 

 

 

张先文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惊讶地说,我那天看马仁友早晨在微信中为一幅图配了“村姑汲水自来去,坐听青蛙断续鸣”。这是老舍写于1942年的《蜀村小景》中的后两句诗,前面还有“蕉叶清新卷月明,田边苔井晚波生。”这家伙年轻时就极喜欢老舍著作,自然不会陌生老舍情史。这个一辈子只混了一个情人的老实人,后来因为此事白天在外受人批斗,回到家中受老婆冷脸。1966年8月24日被批斗当晚,有人通知他老婆胡絜清来接他回家,胡不干。老舍在北京太平湖畔坐了一夜,早晨投湖而死。据说他老婆接到老舍自杀的消息时,竟说死了就死了呗。老舍投湖之前,已经获得了诺贝尔奖。颁奖还没开始,他投湖死了,而诺贝尔奖不颁给已故之人。赵清阁终身未嫁,1999年临终前将老舍写给她的八十余封情书付之一炬。老舍一生遇到这两个女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马仁友今早又发了张村姑汲水的背影照片,莫不是借口陪小伙伴,实则是去酝酿家庭起义吧。言情烂剧看多了吧,瞎屌扯,即使马仁友心里藏着梦想,鉴于老舍的情史悲剧和他性格中的谨慎,他这辈子大慨都不敢启封这个梦想吧。

我看看已是凌晨,眼皮早打架了,便丢下张先文到隔壁睡觉。在南方呆久了适应夜生活的他嘟哝“又没个美女等你,急着回去睡什么寡觉啊。”

04

次日一大早,我与张先文在宾馆吃早餐。我们俩还猜想马仁友这时是缘溪而行,听水声看山景呢,还在伫立溪边看汲水的村姑。忽然我接到马仁友电话,原本以为他当天要赶来汇合呢,只听他急急地说:“出大事了,章文模给他老婆搂头盖脸砍了四斧头,惨不忍睹。他老婆从楼顶跳下跌在水泥地上抽搐。两个都没抢救过来,死了,死了,好惨,好惨。”马仁友或是惊吓,或是跟着忙了一夜,声音都嘶哑了。

 

 

我当即拨通另一个朋友的电话,事发时他也在现场,他还原了事情的原貌:当晚还是那些去哈尔滨的几家同学家人一起吃饭,旅行社将各家多出的1600元从微信中退给了各家的女人们。章文模跟老婆追要这钱,当晚饭桌上又在吵架,被人劝开了。有人说了章文模,你几千万身价,又不是缺钱,何必这样对待老婆呢?老婆接话说:“给小的一出手几万几万,我陪你几十年一千多块钱还在追,你还是人吗?”文模当时要动手,给人们拉开了。他们早已耳闻他在家动手打老婆,练过武的他下手还特别重,她老婆多次跟闺蜜哭诉:迟早要劈死这个人渣。当晚回家后,章文模洗过澡躺椅子上,老婆提着一把板斧过来对着他头劈下去,一板斧,两板斧,三板斧,四板斧,章文模不动了。他老婆换下血衣,穿上一身新衣裳,给儿子、女儿各发了一条微信,还给自己娘家弟弟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以后多关照外甥,姐姐累了要走了。弟弟连忙开车赶来时,姐姐在水泥地上抽搐,警察已在现场,救护车也来了。

我们一个上午都没了兴致,呆在宾馆房间吹空调。临近中午,马仁友打来电话,说要呆在老家帮着料理下他们的后事,无论如何与他弟弟是中学同窗,弟弟还在牢里,哥哥又这样惨死。随后,与我们说了些章文模的事情,我们这才略知一二其事。

 

章文模个子不高,从小就比同龄人矮小半个头,加上他妈妈是怀着他嫁过来的,更是矮人一个头,时时处处受小伙伴欺负。他跟着一个孙姓拳师后面学武术,到中学时就已经没人敢欺负他了。他高中没念完就到工地上干小工,斗转星移,章文模忽然发达了,富有了,风光了。心存几份义气的他见到过去的小伙伴们派头十足,原本大家看不惯他,心知肚明他完全是仗着同父异母的弟弟做了大官才起家的,可还是架不住他反复请客、送礼。这家伙出手阔绰,每次邀小伙伴们聚会,酒足饭饱后,他遵循当地风俗“饭后一包烟算道菜”,不过,他把一包改成了一条,而且是“华”牌。吃了人家嘴软,拿了人家手短,于是众人自然服气了,见面都喊“章总”,再也没人喊他绰号了。他酒一喝高了,就吹自己比程咬金厉害,他只会三板斧,自己会四板斧。至于具体是哪四板斧,他每次罗列的都不一样,但变来变去,最后一析斧一直是不变的:自己在外情人从未断过线,现在有漂亮女人心甘情愿给自己生儿子呢。只是这家伙对老婆越来越抠门,动不动就动手。儿子多次劝母亲跟自己生活,帮着带带孙子,权当没有这个父亲。这女人倔得要死,就是不干。惨事发生后,人们不解家中哪来的斧头?有人认出来是以前章文模练武术用过的,只是新磨得锋利,寒光闪闪的。

05

火热的夏天原本一场老同学间的聚会,未聚就散了场。张先文买好了动车票要回南方,女婿放假前就说一大家人出远门去旅游,当时没答应他,现在让女婿把自己也加上吧。女婿回电说,妈很高兴,只是骂了句“死老头当时不作声,要出门了才吭气,害得多花了五百块钱”。马仁友也发来微信称料理完章文模的后事,调了年休假跟老婆飞广州,帮女儿交首付,把在珠江边看中的那房子买下来,顺便在那边玩些天,散散心做心理“隔断”,消除那沾血板斧造成的心理阴影。我刚收到一篇小说的稿费,索性全转给了女儿,还截了屏发给她,表明钱财来路,表示有着不寻常的意义。开车独自回山里,收收心继续写作吧。临解散“暑期汇”小群时,我们不忘叮嘱:“回家把斧头、菜刀都收藏好啊,千万要牢记:枕边人得罪不起,要感谢这么多来的不杀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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