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干，就是以情的名义白干。

情干，就是以情的名义白干。

干活而没有报酬，所有的回报都蓄了情分，说好了是亲朋好友乡里乡亲互帮互助钱算什么，说不好是你不帮人到时候别人也不帮你。在村里，总有些事儿是不能自己亲自和独自去干的，大家帮着干才有人情，反之则没人情，活成了孤家寡人。故，情干即积情，积情如积分，以免“情”到用时方恨少。

没有农村生活经历的，也许应该知道唐朝诗人杜甫。也算是个时运不济的苦人，赶上了安史之乱，千里迢迢，蜀道艰难，从长安一路漂泊到了成都在浣花溪边搭了个茅屋，即现在杜甫草堂的历史原形。杜甫的草堂就是在友邻帮助下修建起来的，这个和泥，那个缚草，这家赞助几株树，那家给点米，有给钱的，也有给物的，有诗为证：“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后来，“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秋风卷地，房倒屋塌，还是靠邻里帮衬得以修复。杜甫既心酸又感动，遂发大愿，“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看上去是杜子美先生似乎想改行做房地产开发商去盖房子了，实际上诗人们的话不能当真的，口气都大得很，动不动就千千万万的起步，实际上是以此襟胸抵消胸中块垒。给杜甫盖房修房的人，都没有报酬，也不可能有报酬，这是传统中国民间的一种互助模式，有的地方叫“相帮”“农社”或“义局”云云，按吾乡历时数千载延传下来的规矩这都是情干。凡事一讲到情上就不好谈钱了，谈钱反而不好使，也不必谈钱，能承得起多大的人情就能干多大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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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情干按现在的流行的说法又叫公益，即民间的公益行为，因私则算是私差。我有记忆时，吾乡人说情干时已经有些无奈和心尤不甘，但规矩和习惯在那儿呢，不干又说不过去，怕到自己时问不来人，就有些不情愿地为情干而出力，嘴里那两个“情干”说出来多少流露出了戏谑的成分。

过去时候，村里情干的活儿多了去了，大大小小凡是需出劳力需费工费时，以出力讨好和出力也不见得讨好的白干，都是情干。再说，村里人除了穷没钱外，有的是不花钱的力气，力气对他们来说是不值钱的，似乎睡一觉起来就又有了。那时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劳动力的价值和出卖及购买劳动力的市场意义，某些时候尽管不大情愿，但却能从“更宏大的叙事”上看待所谓“情干”的价值，比如人情，比如世故。

最重要的情干：一是为农时而忙，一是为动工而忙。农时不必解释了，就是帮农，种地犁地割麦收秋，拉车挑粪锄草施肥，是农家活的、自己忙不过来的、需要不花钱帮忙的，都可以归为情干。动工在晋南包括盖房拱窑筑墙打井之工程类的活计，按以前的规矩，除了请几个大匠需要花钱外，其他小工都是情干，不光干还带着自己的家伙什儿。记得每年割麦时节，刈割之苦、夏收之难，常常使我幻想会有亲朋前来驰援情干，然而，少有，大家都忙都累都苦，吾身顾不了吾身，谁也帮不了谁。但邻里动工的情干就多了，等我能出上力可以上房砌砖和泥抹灰了，我爸就把情干差使都推给我。邻家要动工，一家出一人，我是没得跑的。看作家乔叶写过一篇《在房上接瓦》，也写了一则《往房上撂瓦》，一撂一接，难度立现，我往几丈高的房上撂瓦当然比乔叶坐在房上接瓦费力多了，这个撂瓦便是情干的经历，我一次能捏着五片青瓦抛到几丈高的房顶且片瓦不散，那儿当然有像乔叶一样的人在接瓦。有一年，赶上乡里人家家手里有了余钱，都开始翻盖修房，可怜我那个中考结束后漫长的暑假都付诸于了邻家动工类的情干之中，东家帮完帮西家，和完泥接着撂瓦。康中入学前有老师家访，便是被家人从脚手架上拉下来回答老师的提问。那天，天空意外的蓝，阳光照着即将竣工的屋宇，玻璃反射的光芒晃得人眼睛生痛，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解脱束缚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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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干到稀少再到渐渐绝迹，是近一二十年的事。村里人忽然有一天感到时下最值钱的不是别的而是人工，只要肯出力在哪儿干一天就有一天的现钱装进口袋，人们一旦为自己的力气和时间标上了价码，再大的情分也是拗不过了。于是，从苹果打药套袋摘果装果到家里修修补补，白干情干给两盒烟是再也打发不了了，凡事都要从钱处着眼由钱来下手，因为人家随便在哪里当个小工一天也挣百十来块的，很多领域人工成本愈来愈高甚至超过了材料费，情干不好使了。再说情来情去都是交换，叫人帮忙永远也没有花两块钱来的痛快，你来我往，互不亏欠。

再回村里，原来乡规民约中默认的必须靠情干和众人帮忙来干的也基本全由钱来替代了，他们在获得高额工费的同时也为自家雇工付出令自己心疼的成本。现在，诸如婚丧嫁娶红白喜事诸多环节也完全没有帮忙这回事了，举目望去皆是钱来指使，就连最传统的要看人情厚薄的丧事埋人抬棺也差不多由挖掘机和起重机代替了。乡筵的流水席上，乡亲四邻也就带着一张嘴来吃的，再也没有一项挑水端盘剥葱洗碗的活儿需要帮忙情干了，一切都由花钱请来的专业团队代劳，谓之“一条龙服务”。吾乡老一点的人尚有过往情结，遂自嘲道：这摊子真是吃的干脸地一点忙都帮不上了。凝聚乡村的情干，从开始的隆重到后来情愈淡去，似乎是钱裹挟和包办了一切，包括情义。当然，这并不是说时下乡间越来越不重感情，而是在他们看来比情更好量化更符合劳动付出的还是钱。只是，有人还怀念着不必事事都靠钱调度的情干，也许，会有也应该有新的情干的模式出来，来填补那些钱管不了的地方，毕竟人情再薄还有一张纸挡着。再说，情干的情，虽无价亦有价，无价者非廉价而是情义无价无法估算，有价者是因无出其外最后都是要用作交换的，身不由己，情不得已。

多年以后，寄居远方城市一隅，也有乡人常托付办事，他们以为你既居一城那么所有的事皆可摆平，殊不知即便认识人也欠了人情，人情如债，也需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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