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十九

农历八月十九,也就是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现在两点二十分。那天的此时此刻,我的女儿正在和死神赛跑,命悬一线,危在分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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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养了四头牛,夫家给我的任务是每天割草喂这四头牛,从春三月,湖里有了青色开始一直割到生女儿的前一天晚上,我到天完全黑了才拉着板车回到家,回到家的时候,婆婆和小姑子已经把晚饭做好,坐在电视机前,一家人安安静静的坐等我割草回来吃饭。大约是我在院墙外从车上往下卸草惊动了他们,我听到婆婆对小姑子说:“回来了,盛碗吧。”接着我听到了稀里哗啦锅碗瓢勺的声音,那声音真诱人呀,我早已经饿的前心贴后背,这时候感觉到女儿似乎在肚子里动了一下。等我进了院门,一家人已经各就各位,把餐桌拉到堂屋的门口,一边吃饭一边研究电视里的剧情。公公背对着大门,坐在C位,和他坐一起的是五岁的小叔子,我孩子的爸爸和小姑子分坐餐桌的东西两面,婆婆坐在公公的对面,在婆婆和孩子爸爸之间,放着一个面条碗,那个位子是给我留的。

 

能回家就有饭吃,已是多好的待遇,我狼吞虎咽只顾往嘴里扒饭,那只有盐味没有一个油花的清水面条,我就着酱豆吃了三碗。公公和小叔子的碗里,每碗卧着一个荷包蛋,他们碗里鸡蛋的数量和鸡屁股有关,下的多就多吃,下的少就少吃,大户人家都是这样。那时候我在娘家过的日子,鸡蛋从来不是留吃的,而是卖的,卖回来的钱,打油称盐,很多和我们一样的家庭,都是靠鸡屁股维持油盐酱醋的开销,所以能嫁到这么殷实的人家,得要感谢八辈子祖宗,我回娘家就跟母亲一五一十地说,母亲也和邻居们一五一十地说,满脸的自豪,母亲却不知,那个“鸡蛋留自家吃”的豪奢与她的女儿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我因为每天回家晚,基本是连蛋壳的颜色都看不到的。

 

厨房案板旁边的馍盘子里,还剩几个中秋节没有吃完的梨,已经满脸皱纹,那梨的皮似乎要从梨的脸上分离出去,可怜巴巴待拯救的相,婆婆开口说,“想吃就拿回去吃吧,不知哪时候孩子一生,这些树上结的都不能吃。”又给找了一个塑料袋,拿到最后一个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又放下去,我一直在观察着那里的几个梨,婆婆放回去的那一个,是那几个里面最年轻的一个。孩子的爸爸提起口袋,说走吧,我顺从地跟在他后面走了。嫁鸡随鸡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要为自己争取什么。回到东湖我们睡觉的地方,洗好脚,坐在床上,手里抱着梨,感觉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大约夜里十二点左右,感觉肚子不舒服,说不上来的感觉,我第一反应是吃梨吃的,没告诉孩子爸爸,过了一会不疼了,再过一会又疼了。我喊醒睡梦中的孩子爸已经是我疼的有点受不了的时候,孩子爸反应很机灵,翻身起来就开门往外去,我问干嘛去,他说会不会是想生了,他去喊他妈去,感觉很内行的样子。我一下子慌了,这生孩子还是第一次,虽然之前一直期待,但这临到跟前,忽然非常紧张加上害怕,我感觉肚子疼的更很了。我睡不住了,站起来慢慢地踱着步,焦急地等待着家里人的到来。终于等到孩子爸回来了,我感觉等了一年,他进门就把院门又从里面锁上了,轻描淡写地说,俺娘说,天亮去医院,现在半夜三更的,不方便。哦哦,是这样的,半夜三更不方便孩子是不会生的,那我知道了,我又仔细回忆我两个嫂子生的几个孩子,还都是白天。于是我又放心地去床上躺着,静静地等天亮。迷迷糊糊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又被疼醒了,而且伴着胸闷,要喘不过气来一样,只好又晃醒了孩子爸,告诉他我难受,他立刻又起来,向门外去,我知道他是又喊他娘去了,我忍着疼痛来回在屋子里走动,眼睛焦急地盯着窗外的月亮。

 

这次孩子爸拉来了我割草的板车,后面跟着跌跌撞撞的婆婆,看起来还没睡醒的样子。我内疚极了,感觉自己耽误了婆婆的休息,真想让她回去睡觉,但我肚子里的疼痛让我没来得及客套,就忍不住喊出了声。婆婆听我一喊,立刻醒困了,麻利地安排儿子,抓紧往板车上放席子被子,她赶紧回去拿孩子的尿布,顺便去喊婶子(孩子爸爸的亲婶子),看到大家都忙起来我却只能疼着,几分钟后,孩子爸爸拉着我在前面,后面跟着婆婆妯娌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天。秋天的风好凉呀,平板车在石子路上感觉像跳蹦蹦舞,我被折磨地死去活来,把被角塞在嘴里,忍不住哭了起来。忽然感觉下身一热,我伸手摸到了一只孩子的脚,这下我再也顾不得矜持,连哭带喊,“我摸到孩子的脚了。”婆婆听到了我的喊声,回应的声音也很大:“谁没生过孩子呀,我们都是在家里请接生婆生的,哪里赶得上你现在这么好的条件,直接去医院。”也对呀,我小叔子才四五岁嘛。孩子爸爸加快了步子,回过头让我轻一点声,说这半湖里,不干净。我只好又闭嘴,但那一直小脚一直在我手里攥着……

 

终于赶到了医院,几翻周折,等我的女儿生下来的时候,已经全身青紫,没有呼吸……那个姓王的接生医生,如果现在还活着,我一定会让女儿逢年遇节都去看看人家,谢谢人家的救命之恩,可惜那个医生在我女儿出生不久,就车祸死了。是她把一根管子伸进小小的女儿口中,自己一点一点用嘴把堵在孩子喉咙里的痰吸出来的,几分钟后,女儿终于哭出来了,不然还要麻烦婆婆大半夜的往娄庄北湖跑一趟。后面开始我的艰难的月子,不堪回首,在此不说了……

 

几十年后,女儿生她的二女儿,因为孩子早产,加上她产后大出血,命运又着实地考验了我们祖孙三代一把。孩子被儿童医院救护车接走之后,女儿从产房出来,一切正常,她自己还上了一趟厕所(当时女婿跟着孩子去了,她婆婆在老家还没到),当时陪在她身边的就是我和儿子两个。回来之后我照顾她在床上躺好,儿子催我回去给姐姐做饭送来,不知为啥,好像有什么感应,我迟迟舍不得走,因为我回家一趟再回来,最少也要一个小时。我就磨磨蹭蹭地没走,后来医院通知给产妇买垫子,我下楼去买,几分钟的时间,等我回来的时候,儿子在外面坐着,因为病房里还有其他的产妇,儿子可能觉得不方便。进门我喊了一声女儿,没答应。我以为睡着了,走到面前喊,还是不答应,同时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我摸摸女儿的手,一点温热都没有,再喊女儿,用力拍她的脸,还是不醒,我慢慢掀开被子,大吃一惊,女儿身下垫着的被子全被血染红了。我大声喊着儿子,瞬间两条腿站不起来,等医生赶到的时候,她们把我从地上拖出去,我坐在门口的地上,她们把我拖走,我自己再爬回去,我感觉天要塌了,眼神呆滞的看着那么多白大褂进出我女儿的病房,一趟一趟拿出来血红的纸和其他的被血染红的东西。整个病房里都在喊我女儿的名字,“不能睡,你不能睡,醒醒……”我也在机械地喊着我的孩子,不能睡,你不能睡。喊不出来声音了,我把头伏在地上,还在不停地喊,只有我自己才能听到。终于我听到了病房里传来其他的声音:“你要是再不醒,我们都不要活了……”我的女儿获救了。医生说,再耽误两到三分钟,就没得救,失血太多。等女婿回来的时候,还不知发生过什么。

 

如今我的女儿和我女儿的女儿都健康地生活着。女儿从小到现在都是很委屈的,她经常和我说,在她刚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她爸爸一起出去打工,留她和弟弟跟着奶奶。晚上一个人睡在四面透风的屋子里,成夜成夜不敢睡,被子捂不热,下雨下雪没人送伞,鞋子里上冻……我心都碎了,揪心的痛,我做梦也想不到,她那时那么小,却会留下那么多痛苦的回忆。好在时间不长,我一共走了两个月不到,记得很清楚,还有几天就能发工资了,我硬是一天都不能等,大约有心理感应,什么都不想,只想回家,农历十一月的天,下了小雨,阴冷阴冷,从娄庄下车,我的女儿和儿子骑车去接我。脏兮兮的他们,连人带车全是泥,我蹲下来,一手搂着一个,发誓再也不会离开他们。就这样,我坚持了十几年的陪读,在他们读书期间,不管发生了什么,一次也没有再离开过。

 

母女连心,愿今生这份难得的缘分,一直维持下去,愿我的孩子平安健康,快乐开心地生活在她余生的每一天,我们常相见,长相守,不负余生不负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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