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能打我的父亲,他终于老了

我记得非常清楚,六岁那年我还没上小学,因为贪嘴爬上邻居张奶奶家的墙头,攀上她家的偏房,偷了她家晒在房顶上的一兜红枣。
所谓的一兜,也就是那时候小孩子穿的背心,装在裤腰里,形成一个兜,然后往兜里装;现在算起来,好像连半斤枣也没有。然而,那个夏天,父亲却在过道里抡着他手里的塑料凉鞋“啪啪啪”将我的屁股打到晚上睡觉一挨坑就疼得龇牙咧嘴……
小时候的农村,那叫一个穷,穷得全村谁家吃面条,都能清晰地闻见那几滴香油味。农村的孩子更没什么零食吃,无非是爬个瓜、溜个枣。男孩子的顽皮,可能不在乎那个并未成熟的瓜,也不在乎那几个枣……涨姿势的图片
关键可能在乎那份乐趣。
而我却被那个乐趣付出了整个屁股,半个月都挨不得炕。
邻居张奶奶两口子是一对孤寡老人,没有孩子,种几亩薄田,似乎也并不怎么上心,收得粮食好像也是村里最少的,但院子里有几棵枣树,长势喜人,是全村人羡慕的对象,也是她们家换取零花儿的唯一来源。
所以,我偷了张奶奶家的枣,被视为最大逆不道的事,当然也被我父亲打得最狠。
我现在想起来,当年挨打一点也不冤;只是我想起来,现在父亲已经打不动我了,竟然一时间莫名地泪流满面……
印象中,父亲似乎一直是那个一直默默干活儿,不苟言笑的人。那时候,都兴在家里种地,父亲就一心一意地在家里种地,一棵苗都伺候得像孩子,拾一泡牛粪都觉得像捡了宝贝。那时候,父亲在村里打的粮食最多,但也没见家里富多少,但父亲脸上的笑容是骄傲的,是自豪的。那可能是他教育儿子的唯一资本。后来,能种庄稼,多打粮食已不是一个农人的骄傲。谁能外出打工,赚回红花花的票子才算本事。父亲就努力地学瓦匠、垒砖,半路出家的他被同龄的人笑话,甚至被比他岁数小的人奚落。但父亲似乎从来没有恼过,只有一心一意地学,一心一意地垒。直到最后成了大大小小包工头争抢的对象。
父亲在城里各大楼盘拼命垒砖的那几年,正是我上高中,上大学的那几年。父亲本来挺白净的一个人,那些年竟硬生生地在酷暑严寒中蜕变成了又黑又硬的“非洲人”。
也是在那几年,父亲爱上了喝酒。
一喝了酒,父亲就有两大爱好。一大爱好是吹牛,另一大爱好还是吹牛。第一大吹牛是父亲说他一天能在工地上垒多少多少砖,在他的嘴里无人能敌;第二大吹牛是他儿子,也就是我考上了什么什么大学,这让我经常脸红,应该我考上的不过是一个明就理的人都知道并不咋样的二本而已。
其实那段日子,我挺瞧不起父亲的,瞧不起他的同时,更瞧不起我自己,因为我考上的那个二本确实没什么可吹牛的。可他还是在没完不了地跟他的工友哥们儿吹那个牛……
父亲打我的第二次,就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他说:“你得争口气,你不争气这个家都没希望,你不争气你爹我在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确实,那时候上了本来就没什么希望的大学的我一直在贪恋于游戏,大学里一半的时间好像都泡在网吧。
但对他打我这件事,虽然是在他喝了酒之后(那段日子又有哪一天不是他在喝酒呢),我扬起胳膊挡了他,甚至可以说是我回击了他。当时,他愣了片刻,然后握着手里的酒杯竟然泪流满面……
三十岁那年,我算有个工作,也知道攒一点钱了,但面对买房这件事,似乎还是杯水车薪的局面。父亲什么话也没说,只扔给我一个十五万的存折。
我知道那十五万他是怎么挣来的。
但他就是那样扔给了我,黑着脸,像一块铁一样,什么也没说。
那时,我脸挺红的,挺烫的。
但我还是接了,因为我想过不接,却不知怎么没有了那份底气。
好像也不容拒绝,若我拒绝了,我爹可能还会扬起手臂。
四十岁那年,我终于混出了点眉目,也儿女双全了,尽管车贷房贷还是压地喘不过气来。但父亲似乎变得慈爱了,他好像不像从前那面冷硬得像一座山了,每次见他的面,他竟然多放一个酒杯,给我斟一杯酒。说一句“累了,就喝口!”
有好几次,我想哭。但只能强忍着,不哭。
因为我特别分明地能感觉到,若我哭,他一定会更忍不住落泪,还不知会哭成个什么样子……
父亲还在工地上垒砖,只是与往前大不相同了,原来是各处时抢他,现在是他各处里找人家,给这个打电话,给那个打电话,每次不是万分盛情地要请人家吃饭,要请人家喝什么什么酒;就是口气卑微的像个孩子,说家里多么多么困难,儿女们混得多么多么不易,真差那万八千的,有什么活儿一定想着自己……
我偷听见过几次,想阻拦他,但似乎又有什么阻拦着我,让我说不出口。
到底还是怕父亲。
到底怕什么呢?
似乎又说不清,可能是怕父亲嫌我多管闲事,可能是怕父亲怪我没本事,要有本事就不用他这么老了还这么拼……或者就怕他那直丢过来的不容任何反驳的眼神
父亲的眼神似乎一直是那样的
不给儿子任何商量的机会。
直到我也当了父亲,才明白那其中深刻的含义。
所有的父亲,似乎都不希望在儿子面前有一个示弱的、倒下的父亲……
可是,父亲他终于倒下了。
在一个酷日炎炎的工地,父亲被120送到医院。我看着躺在病床上无声无息的父亲,爱恨交加……
我甚至咬着牙说:“你起来,你起来,你起来打我一顿啊!”
可是他却以微弱地沉默对我。让我蹲在楼道里掩面无助地泪流满面……
五天五夜后,他醒了,以微弱地目光审视我,脆弱慈爱地像一个孩子,好像在央求什么?
我说:“爹,你放心,没大事。”
他的眼角竟然滑落一行无声地清泪。
那是我见过他最脆弱的样子,他再也喝斥不过他的儿子了,他再也打不动他的儿子了。而我却那么地渴望他能再打我一次。
父亲能在打儿子一次……
父亲!可是他老了,他就像一座坍塌的山一样,在那里,但眼里却存在最后的倔强,那倔强似乎是他这一辈子最温柔的爱……
我好像看到了那年学骑自行车时,他在后面无比温柔地说:儿子,加油,别怕!
如今我也成了父亲,终于深刻地明白:父爱就是一场硬挺着像山一样存在,却又随时都可能脆弱如冰、柔弱如棉的爱。
无论怎样,他都努力地让自己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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