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义给余生的光阴里添一份明媚

1

大寒那天下午,我写完《“孬子”德三叔》一文,听见阳阳它们在园中叫得欢,推窗见是大学同窗孙叶青在敲我山中的门。他从江北到江南九华山来,早已熟悉他的狗狗们从园中飞跑到门口撒着欢儿围着他“旺旺旺”。他说,“来陪你喝两场酒,就算过年了”。

晚上,我们随便烧了几个菜,喝酒聊天,与他同来的老程晚上不开车也喝了点酒。早先在省城时,我们仨每次小聚都干掉两瓶白酒。其中有两年多光景,我不喝酒,他们俩一瓶白酒不够,两瓶又多了,只好喝一瓶白酒,再弄几瓶啤酒淋淋。这晚第二瓶白酒打开了,我们似乎都有心无力恋战了。真是一岁年纪一岁人,不服不行啊。叶青从口袋掏出一把口琴吹起《绿岛小夜曲》,寂寞的山野间响起口琴声倒也别有一种味道。

涨姿势的图片

次日午饭后,他要往江南之南走走,约我同行,别老是呆在一个地方把人都呆孬得之,也要出去见识下别处的美妙。寒冬腊月,万物收藏,即使在江南山林间中也难免有一种萧瑟之感,连着雨天将门前的池塘涨了不少水。他可能担心预报中的大风雪就要来了,我在这月光冷、雪花寒的清冷山野间会寂寞无聊。记得元旦前,叶青夫妇俩和另两家老友曾来这里呆过几天,临别时叶青妻子小崔猛然冒出一句:“我们都走了,把你们丢感觉山里心里不是滋味”。她还嘀咕说以前来山里还没有这种感觉,这次感觉真的把你们丢感觉山野了。

 

我自忖刚把“孬子”写得还算精神,自己一时还不会变孬,他们启程去江南之南时我只感觉路边目送。

2

孙叶青与我同为庐江两个不同中学的人,我们考到江南那所大学报到时分同一个班级,还同住104宿舍,穿着、个头、口音都差不多。老师经常看着我,喊他的名字,或是指着他,叫我的名字。他学习比我用功,还会唱几支完整的歌曲。有一段时间,我们班晚饭后由会唱歌的同学教我们唱歌,他就教过一首名为《捉泥鳅》的歌。我唱歌不行,捉泥鳅在行,这倒也不妨碍我们间的情义。那年夏季毕业时,我与孙叶青等四个同学拎着同样的网兜、扛着装满书的纸箱,乘同一辆客车离别江南。我去了野外勘探队,孙叶青继续向北过了淮河到龙亢农场中学任教。聚散匆匆,我们各自谋生。

叶青在北方教了两年书,我们互相通过不少信。我出差途中辗转找到他的学校,晚上一群年轻教师东拼西凑些菜,拼了几张课桌喝酒。酒后回他宿舍捣腿睡觉,电线跳闸,黑咕隆咚,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摸回宿舍,地面坑坑洼洼的。次日晨,他送我到路边等进城客车,说有个女孩早晨骑车将会路过这里。他可能想留我多呆一天,多叙叙旧,也好参谋下让他心仪的这个北方姑娘。

 

我那时在单位当教培办副主任,负责分管几个学校呢。老是想着他晚自习后摸黑回宿舍的情景,便向王峰主任推荐调叶青来我们单位学校教书。老主任很热心,说“你的书教得好,你同学一定也很棒”。他请示领导说要走走程序,试教两节课。我急忙跑到邮局发封电报给他,前面是长长的地址,正文只有五个字“速来撮试教”。后来他常提起这封电报,说我惜字如金。那时拍电报一个字三分半钱,字写多了食堂一份荤菜就没了啊!

叶青后来成为省城名校名师,全凭他的功力与努力。他原本到我们单位时,领导看中他调到办公室当秘书,他干了一个暑假的“秘书”,还是坚持要去学校当老师。要知道,那时人们挤破头往机关钻,他却偏要当教书匠。不过他的语文课教的确实好,做事又格外谨慎小心,我没劝他留在机关。他在那所中学教了十年书,于寂寞中给省城最有名的几所中学校长各写了一页纸自荐信,结果几所名校校长都给他回了信,约他去“试教”。著名教育家吕校长非常欣赏他,设法抢走了他。

 

 

他进省城教书时,我在“官场”上大慨三起三落过了,他去省城之前还曾陪我摆地摊卖过运动鞋。我们俩出身贫寒,各自就像被大雪吹得四散飞扬的两粒草籽,于石缝间顽强汲取养分生存下来,也算是尝尽了人世间的辛酸与悲苦。我们依旧在谋生的路上执着前行,偶尔见面多半要喝一场酒,一瓶白酒各倒一半,滴滴不舍。

3

我大约在两件事情上,一次拽过他的腿,一次推过他的背。作为省城名校名师求他辅导功课的人太多,他又推托不了,疲于奔命,累得狠。我酒后认真告诉他:站稳讲台是根本,保重身体是长事,其他的事情慢慢来。他果真关了辅导功课的门,专心致志教学,成为省级教坛新星,还担负教导处负责人的担子。另一事,他职业路上的恩人老校长退休后办了所学校,力邀他去助力,他拿不定主意。我坚决支持他去,他发火说:“好不容易到省城扒碗公家饭吃,去那就成民办老师了。”他后来还是追随老校长去了,成为老校长得力助手,学校早已是闻名遐迩名校。

孙叶青性格内向,平时话不多,朋友们聚会时,他很安静的坐在角落里。我以前担心他每周主持全校教师例会时,面对那么多老师会不会怯场。后来他带出的那些弟子们告诉我:“听孙校作报告,我们都忘了时间”。这么温良的人也有冒火的时候:学校一个学生下午放学路上被车撞倒了,他最快速度跑到现场见学生已不幸死了,心生悲凉怒从中来,他动手打了司机。次日早晨,他在校园摘了一束野生黄菊花放到那位离世学生的课桌上,给这个班级的孩子们讲了一堂有关生命意义的课。长长的路,既有和煦春风与鸟语花香,也会遭遇不幸与悲伤,让太阳驻进心田,前行的路上感受温暖,遇见美好。

 

我也见过他最失魂落魄的样子,是他母亲去世的那些天,人瘦了一圈,呆若木鸡。倒是他妻子小崔从容不迫,时时处处拉着他行礼,搀着他走路。小崔就是当年我们俩在北方那条路边等客车时,他说“有个骑车的女孩一会要经过这里”的那个女孩。有一次,我们几个老兄弟去医院看望他父亲,他正搀着父亲走在过道上。老父亲佝着腰、颤颤巍巍欲倒的样子,他手挽着父亲。这对父子的背影斜斜的映在过道上,一缕金灿灿的光从窗户洒进来把这一高一矮、一直一弯的影子装点得异常温馨。我出于职业记者的习惯,拍下了这一瞬间的温暖。他将这幅照片放大后置于自己的办公室书橱里,既是怀念父亲,也可能是在提醒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吧。

4

在省城谋生亦谋爱的岁月里,我曾有过跌碎了生命的一段非常灰暗的日子,一切都回不到从前的旧模样了。一个从地狱门口爬回来的人灵魂还没能回归到躯壳中来,与行居尸走肉差不离。大约有两年多的光景,孙叶青几乎天天都要抽空来看看我,说几句,吃一顿饭。遇到熟识的圈子饭局,他也要拖上我,叮嘱大家:“他不喝酒不抽烟,只负责吃菜”。人在绝境中还没有足够力量抵御孤独与痛苦时,才知道那种陪伴自己跨越绝望深渊的情义是多么的珍贵,情义无价!

 

前年春季,我母亲病重住在县城医院,我困在那座小城每天守着天际间那最后一抹晚霞,看落日点点西下,哪儿也不能去,哪里也走不了!那段时间,也是疫情等诸事聚拢到一块,学生相继复课,他作为学校负责人神经时时绷得太紧,有时晚上八点多问他在哪,他回复“学校,晚饭还没吃。”特殊时期,向来谨慎的他更不敢有丝毫差误!尽管如此,他得点空便从省城打车到县城来陪我,称我们几个老同学中你母亲是大家最后一位家长了,我们陪老人家最后一程。

那些日子里,叶青来陪我守望一段又一段时光,他还随机安排学校那边工作。有时夜幕下他还要在县城街头滴滴打车返回省城,称天亮以后学校有一堆事。我有时于夜色中掏出手机拍下他所乘的滴滴车牌号,他笑笑说,“我一个大老爷们还怕师傅劫色不成?”时常午夜时分收到他的信息:“已到家,放心!”

 

纳兰有阕《长相思》词,下阕中称“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词中虽然写的是风雪交加中跋山涉水的出征将士,他们梦中的故乡温暖宁静,没有醒来时的风雪呼啸之声。我与孙叶青十六七岁离别庐江故土,现如今已没了父母的牵挂,又渐行渐远了故乡的味道。我们几十年间交往中那些原本微不足道的寻常事,却是陪伴我们此生弥足珍贵的记忆。人生很短暂,转瞬白雪就会覆盖了春花。人生又很长,寂寞深处更易独自感伤。我遁迹在这荒寒的山林里,伫立在光阴的路口,有他这样的同学裹挟着冬雪荡涤我心里的尘埃,陪伴我在余生的光阴里寻一份明媚,存一些美好。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污话社 » 情义给余生的光阴里添一份明媚

赞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