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实的故事

回峰山南麓有片缓坡,生长的全是栗树。栗树树干修长坚硬而挺拔,高出周围其他树木,但难见粗壮而婆娑的那种。不知是密度过大所致还是天生如此。栗树的树叶比板栗树叶狭长而纤薄,叶脉非常清晰,属于亚热带乔木。到了秋天,那片栗林一派橘黄,树叶望秋先落。那正是橡栗成熟的时候。

至于栗树何时开花,开什么颜色、什么形状的花,什么时候开始结果,我全然不知。因为我只在秋天才来这片栗林,为的只是寻找橡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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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栗是淡咖啡色的扁而圆的果实,形同算珠,也曾在其他地方见过状如锥栗者,但那显然不属于我的那片栗林。它们结在一个个雀巢状的坚硬的托里,我们称之为“橡栗碗”。橡栗有大有小,大的直径恐怕要超过一枚十文铜钱。我们当然都是寻找大个的,因为作为一种天然的玩具,只有大个的才能引起玩伴们的侧目和称羡。得到中意的橡栗,我们会在它的屁股上钉上一根大头针之类的细签,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细签轻轻捻动,橡栗便如陀螺般转动。同伴之间的游戏总以橡栗转动时间的长短而决胜负,乐此不疲。敲开坚硬的栗壳,便见果肉,那可是一种真正金色的果实。秋天,我们就在厚厚的橡林落叶里寻找那些金色的果实。洒落在树丛下的太阳是金色的,那些落叶是金色的,那些圆圆的躲在落叶和碎石间的橡栗是金色的。而我们这些寻找金色果实的孩童,却只有一颗廉价的玩心 ,饥馑、好奇却又容易满足。

 

有一次,父亲对我说,你去山上多拾些橡栗回来,把它做成栗子粉吃吃看。我实在想象不出栗子粉是个什么样子,什么味道,但一定很好吃,一定比一年吃到头的烂腌菜和从秋吃到冬的山芋要好吃得多。难掩兴奋,吃过中饭,我便和哥哥一起带上小麻袋进了山,因为不管大小都有用,于是太阳还有一人高我们就拾满了一麻袋。可如何运回几里路外的家却是一件难事。还是我比较灵巧,从松树林里找到比我哥哥还大两岁的放牛娃灶伢表哥帮忙,他很好说话地从牛群中牵来最壮实的大牯牛,把麻袋横放在牛背上,再由我骑上牛扶着麻袋回家。作为交换,任由表哥在麻袋里挑选三枚最大的橡栗。那是一次足称少年时代最为快乐光荣的短暂旅程。

 

晚上,全家人一起动手剥出橡栗金色的果肉,并用小榔头打散,由父母亲用石磨将其磨碎,再经过细布、清水过滤,便沉淀出了果冻状的橡栗粉,那是一种深咖啡色的淀粉。整个过程显得有些神秘,仿佛刻意不想让邻人发现。当橡栗粉做成块状的菜端上餐桌时,已时近午夜。我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夹了一块塞进嘴里。可嚼了两下,感觉不对劲,若不是担心父亲的巴掌,我一定会吐在地上。数十年过去了,我唯一还能记得的橡栗粉的味道就是苦涩。没有油的野菜是涩的,但那远没有橡栗粉涩,远没有没放油的橡栗粉涩。记忆中,这是我家唯一一次制作橡栗粉,也是唯一一次吃橡栗粉。很少有笑脸的父亲露出尴尬的笑容,轻声说了一句:“妈的,本来想尝尝新鲜的,没想到这么涩嘴。”母亲接口说:“小时候只听我妈说她们吃过。”

 

限于知识,我所知晓的有关吃橡栗的记载最早是在《庄子》里,概有两处。一处记载的是猴子吃橡实的故事。作为猴子的主人狙公有没有尝过橡实不得而知。从狙公给一群猴子玩朝三暮四的把戏看,橡实虽苦涩难当,却也似不那么易得。另一处记载的是类似猿人的有巢氏之民,说他们“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显然,有巢氏之民拾取橡栗是做口粮的。但我真正看到有关文明人吃橡栗的记载是在杜甫的诗里,他在《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的第一首写到:“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那个时期,当是杜甫流亡生涯中最艰难的岁月,我甚至想到杜甫一家艰难地吞咽又苦又涩的橡栗时的情境。

我出生在1962年年末,父亲给我起的乳名是“有”,前面还加一个“百”字。他解释说,1962年之后,三年自然灾害过去了,世态供给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什么都有了。想到又过了六七年,我家还要偷偷摸摸在深夜里吃橡栗,就怀疑父亲的解释是否完全真实。可父亲从不说谎,更无必要用谎言做他最小儿子的名字。那只能说我生之前的世间之苦,大抵可以媲美于杜甫的流亡生活。有人说,三年自然灾害的说法并不准确,灾害并不仅仅来自大自然的反目,也还来自其他方面,那绝对是一种天灾人祸的叠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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