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趣味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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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中,有意弃置山河,滞留机场读路翎的小说集《求爱》。计划是要仔细读的,但却未终卷而释手,是因为忍受不了路翎的文字。比如路翎在小说中这样写:

夏天底炎热的中午,在这个小镇上,差不多整条街都睡着了,统治着一种巨大的昏厥和宁静。(《棋逢敌手》)

我就读着不舒服,句子丫丫杈杈的,又注满了水,形容词的水,很想把它拧干净。这还不算,路翎有本事写得更加水淋淋,让人无处落脚,随时随地滑倒:

在两条澄碧的、细瘦的、美丽的小河像亲爱的姊妹一般地会合的地方,有一座小的村镇。(《英雄底舞蹈》)

虽然文字有可能只是小说的衣裳,粗头乱服也好,凤冠霞帔也罢,不能从根本上决定小说的成色,但我总是缺点耐受力。如果不是不得不跟各种各样文字打交道,我一定会把类似路翎这样的文字弃置不顾。人为什么硬要给自己找别扭呢?
也许有人会说,路翎要写出人物内在的痛苦,写出劳动者精神奴役的创伤,不得不使用大量的形容词,不得不使用一些不寻常的句法。但问题正在这里,他笔下的劳动者,往往都是粗鲁不文的,不擅长以形容词表达自我和对周遭的感触、意见,他为什么要奉送那么多形容词?他甚至还将大量的形容词奉送给了一头小猪:

小猪望着她。它,小猪,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样,毫无主意了,但它觉得这一切:寒冷,焦躁,无主意,全是王家老太婆底错;王家老太婆底喊声,和篾条底打击声,是一切不幸底根源。它愤怒了。冷风突然吹开了破门,小猪就怀着复仇的愤怒窜到门外来。(《王家老太婆和她的小猪》)

单独看这一小段文字,很可能发生误会,以为作者写的是童话作品。但路翎写的不是童话作品,他只是太想表达王家老太婆的痛苦和创伤了,以至于钻进了一头小猪的灵魂,让一头小猪也像他在《财主底儿女们》中所写的蒋纯祖们一样,忧郁多思。这种过于博大的同情和激进的表达欲望,就像一场洪水,淹死了路翎笔下的小猪;从一开始,小猪就不是小猪,而是王家老太婆精神和肉体的代偿。我作为读者能做什么呢?我不能想象自己能挤干净一场洪水,只能选择视而不见。如果不能选择视而不见,就只能像其他人一样,将其视为一种风格化的写作印象,路翎故意写出了一种洪水泛滥成灾的文体。重要的不是说他写的不好,而是分析他为什么要这样写。
但我不想马上如此乡愿,如此学究,我想率性一点,先给小说集贴上标签,这不是一部文字水平欠佳的短篇小说集。
不过,我还松快不起来。我忍不住反思我自己的文字趣味,我是不是太讨厌形容词了?我是不是太怀疑人类创造形容词的用心了?假如这个世界无法用动词和名词准确把握,用形容词去接近它,也应该是一种值得尊敬和佩服的热情吧?人不就是一种常常因为热情而徒劳的生物吗?如果有人认为自己不是退到形容词的迷雾里,而是进到形容词的蛛网中,稳坐中军帐,大概也是可以的吧。把个人喜欢或不喜欢的一切作为客观前提搁置起来,心态多少会平和一些。
那么,如果平和一些,我也还是愿意读完路翎的这一本小说集《求爱》的。路翎大概太害怕自己也会有那种“对于一般的、异己的、别样的人生底无视无觉”的时代大缺点,于是刻意进入“一般的、异己的、别样的人生”,“以自己底精神来说明客观世界”。我不知道这办法对不对,只是将小说集整个浏览下来,觉得路翎抽打得太狠了,终于把那个王家老太婆们生活的“平庸的世界”抽打得变形,连猪也像上帝一样思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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