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夜晚给我讲故事

我的手机里，还记着她和这个世界告别的日子，三千五百多天，将近十年。

在往后十年的时间里，关于她的回忆，太多苦难，太多伤感，太多离别与无奈，被遗憾填得满满当当，我们却无处安放。

她是我妈妈的妈妈，我是她女儿的女儿。

这次我们不谈感伤，把故事换一种方式讲过。

我出生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她四十多岁才生下我妈妈，所以等我长到六七岁，她就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了。

虽然她七十多岁了，脊背也因为常年的劳作佝偻地像一座小山，但是仍然很精神。每天早起，院子后面背成捆成捆的柴火，做早饭，做午饭，做晚饭，照顾一家老小，晚上还要给我洗澡。有一天放学，我抄近道走小树林，掉进了水坑里，爬出来，泥人一样，她马上烧了水，把我填进盆里。

她头发也没有几根白的，让那时的我就很诧异。她有一根头绳，几枚黑色发卡。每天早起，把不多的头发梳一个小髻在脑后，碎发就用发卡别起来，干脆利落，就开始忙活起来了。她一直到八十多岁都没有多少白发。

她做事干脆利落，脾气也急得很。我妈说，小时候没少挨揍。我能猜出个一二。她小时候生病失了听力，耳朵不好，听不清肯定是急的。我每次跟她说话都是扯着嗓子喊，她才能明白我的意思。她叫我小辣子，哎呀，我纠正了无数次都没有用，白天说，晚上说，她也不改。隔天，还是站在家门口，喊“小辣子”，唤我回家吃饭。二十多岁后我才知道，她是南方人，分不清“n”“l”。她还因为我，经常和儿子儿媳干架。以她偏爱儿子的性格，能为了我和儿子翻脸，突然让我觉得她可能比爱我妈更加爱我。毕竟她从来没凶过我，也没打过我。只有一次，她让我去隔壁小卖部买袋盐，我不肯去，她很生气，而且气得不得了。我的性格里，大概也遗传了她的一部分。

她做饭很好吃。大铁锅烙大烙饼，也不糊。不知从哪弄来的鹌鹑蛋，煮了留给我玩，却被我遗失在柴火堆里找不着了。她给我蒸一大碗鸡蛋羹，也是我第一次吃鸡蛋羹，她一口没吃都给我吃。

她带我去二姨家，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她带我回家，也是走一会儿，歇一会儿，毕竟年纪大了，十几里路要走几个小时。路上遇到熟人的拖拉机，也不知道最后搭了没有。啊，那些年，世界就像一个童话，除了我所在的地方以外，没有别人。在那条通往我家的石子路上（现在变成了水泥路），只有我和她，还有蓝天和白云。

她到了我家也不要闲着，爸妈要去干活，她仍然是一天三顿做饭，饭菜做得丰盛。有一回夏天，那时我已经开始帮妈妈做饭了。她一来，我就不用动手，光等着吃，很快活。很多年后，我还梦到过她，梦里她告诉我，锅里还煮着饭。

但是，她去我家的次数少之又少，还有一次，应该是过年，她到我家，和我奶奶一人给了我几毛钱。她们都没有钱，都是很穷的老太太。

她虽然没有钱，但是会讲故事。我不知道她听力不好，哪里来的这么多故事呢。她讲了很多故事，在很多个夜晚，这些故事超出了我的想象。

她说有个小姑娘，半夜起来去厕所，院子里突然闪过一阵光，后来小姑娘生了病，就听不见了。因为这个故事，我一直以为她的耳聋，是妖魔鬼怪作祟。

她讲，有三个年轻人一起逃荒，路上起了争执，把其中一个人害死了。但是实际上，这个人没死，还被收留了。有一天晚上，没死的这个人梦见自己的床底下有金银财宝，醒来身边有一把铁锹，他一挖，果然有。后来，那两个人成了乞丐，正好到这个人门前要饭，他们认出了彼此……

她讲，有个女人在家中被伤害，凶手是邻居，还装着报警，送医院的路上，他特别害怕，就怕女人醒来指认他……

她还说，有个人被害了，脑子上被钉了钉子。钉子藏得隐秘，没人知道死因。这个人就被下葬了。但是很多年以后，这个人的坟坏了，头骨出来，有人看到了，从头骨中拔出一根好长的大钉子，人们这才知道他是被害的，而且凶手就是他老婆。她讲着，我的脑子里就浮现荒郊野外一个钉了钉子的骷髅头……

她还讲，雷雨天，一只狗围着一个茅草屋拼命跑，但是没人让它进去。后来一道闪电劈下来，原来这狗不是狗，是个妖怪……

……

这么多因果报应的故事，在我听来不仅无比神奇，而且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可怕。她讲得栩栩如生，很多年后我忘了很多细节，仍旧记得故事大纲。

她的孙辈那么多人，她的那么多故事，只有我听过。

那时，每天晚上我都会缠着她：姥，我要听故事。然后她就开始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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