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妈,是天下最不易的事

这天,母亲从早市上提着菜篮子回来,脸上有些喜色。

我刷完了牙正从卫生间里出来,就抬眼看见了母亲一进门的这副表情,心里也跟着泛起欢喜的涟漪。母亲年龄大了,将近七十岁的人已经不轻易喜形于色了,何况母亲是难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的人。

我禁不住问母亲:“娘,一大早的碰上什么高兴事了呀?”我是见母亲高兴,就想让她这高兴再发酵一下,让她多高兴会儿。正往厨房走的母亲停住脚步,把提在手里的菜篮子一敞,动作有些夸张地给我看。

“马剩菜!没想到城里还有卖这玩意的。”马剩菜,就是马齿苋,我们乡下就叫它“马剩菜”。记得小时候,满地里长得到处都是,不过多数时候是砍了喂猪的,人们偶尔也吃;吃法儿有两种,一种是热水焯了,放上油盐、蒜末儿,拌着吃,另外一种是和在玉米面里“蒸拿糕”吃。

北方的乡下人,对这个应该都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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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母亲却有另外一样独到的吃法,那是母亲的发明。

小时候,家里穷,很少见到荤腥,小孩子吃不到什么,就馋什么,丢人的事时有发生。比如,我领居家的孩子,是落下了话把儿的。有串乡的卖水果的,就紧紧地跟着人家,一副馋样子,若是被他家长看见了,通常是恼羞成怒地大喝他一声,叫他回家,如果磨磨蹭蹭的,那就揪着他的耳朵扯他回家去。因为买不起。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有一个卖梨的,骑着个二八的大自行车,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两只竹筐,筐里装满了黄澄澄的梨,那孩子正在当街玩,见了就跑过去,扒着人家的筐问:“你这梨甜吗?”

人家说:“当然甜!咱这三里五乡,数我这梨最甜。”那孩子的眼光就跟着亮了起来,手也不由自主地去摸筐里的梨,头探进去,好像口水也要流下来了。

但是口水流也是白流,家长是不会买的,买油盐的钱还精打细算呢,哪里还有买这“嚼食”的钱,我们那里管一切不是正饭的水果、零嘴儿啥的,都叫“嚼食”。那时,我们的正饭,似乎也只有窝头和白粥。

那天,正巧那孩子的家长都下地干活儿去了,胆子所以才放肆起来,一直跟着人家卖梨的出了村,我们一帮小伙伴也跟着出了村,因为我们知道有笑话看。

果然,在快出村口的时候,有一家人买了梨,那家的孩子在当街骄傲而夸张地啃着梨吃,还故意吧叽嘴。其实我也挺馋的,但我不敢说,也不敢做,只是躲在一旁努力地忍着馋虫,还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那孩子不管那些,等那个吃梨的孩子,把梨啃完了,扔掉梨核回家之后,领居家那孩子就迅速地跑过去把梨核放进嘴里,使劲儿地吸,好像要把残存的一些甜味全吸到嘴里……

哈哈,别笑话,那时候我们的乡下真是有这种事。

于是,后来,我们见了那孩子就开他的玩笑说:“梨甜不?”

他就恼羞地追打我们。现在,我们都四五十岁的人了,偶尔聚到一起喝酒,还是会开他这个玩笑,问他“梨甜不?”他就拱手说:“打住,打住,我自罚一杯。”尽管他现在早已不缺梨吃了,他现在自己开了十几家连锁店了,经营的就是生鲜水果,想吃什么都有。

为什么说他的事呢?因为我也是个馋鬼,只不过隐藏的比较深,善于伪装。有一次,对门刘奶奶家的小敏姑要出嫁了,婆家送来了些彩礼,有一大块猪肉,于是当天中午,她家就飘出了肉香。而我禁不住肉香的诱惑,爬到自家的偏房上去,往人家院子里瞅。

娘找不着我,以为我丢了,喊了老半天,都快急哭了,直到这时候,刘奶奶在她家院子里看见房顶上的我,喊了我一句“东子,下来,下来,来家里吃块肉吧。”

我娘这才发现我,上房就来揪我,并且把大门紧紧地从里面锁上了。因为,她觉得我把人丢大了。

我娘说:“丢人!现眼!你敢出这个门,我就扒了你的皮!”

可是,我还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跟母亲对抗,好像在说,人家有肉吃算人家有本事,你们当大人的无能,只能找小孩子撒气。

我娘见我这副德性,就更生气了,脸色很难看,气生够了,就叹气,一声接着一声,然后她就出门了,并且把门从外面紧紧地锁上。

母亲再回来的时候,拎了一篮子马剩菜,马剩菜倒出来,下面还滚出一个油纸包来。

母亲打开它,是半块猪油。

母亲就烧火,把猪油炼了,油倒到罐子里,另外还收获了半碗油渣,母亲就用它和马剩菜做成馅儿,给我蒸了猪油包子吃。

那是我这辈子吃的最香的包子。

后来,日子就慢慢地一点一点好过起来,闹笑话的馋鬼们自然也就少了。

但日子好过是好过了,是相比较而言,穷还是穷的。我上初中那会儿,要到八九里外的镇上去,那时镇上的中学没有食堂,只有一口大锅,一个笼屉,到中午的时候,负责把学生带来的干粮热一下。记得那三年,母亲总是一大早就起来,为我烙饼,或者蒸菜包子,我吃饱了,母亲就把晾好的那些装到粗布干粮袋里,塞进我的书包。

后来上了高中,上了大学,母亲就不用起早为我做饭了,但母亲依然辛苦,为我的学费、生活费节衣缩食。我每次放假回来,母亲就为我做手擀面,母亲的手擀面也是天下最好吃的手擀面,不像现在有些饭店里打着手擀面的招牌,其实还是机器做的。每次从家里走,母亲就为我包一顿饺子,我最爱吃韭菜馅的,母亲就包韭菜馅的,有时候是韭菜鸡蛋的,有时候是韭菜肉的。

母亲说:“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她一直坚持这个习惯,或者叫习俗。也不知有什么讲道。

而有一次,学校提前放假,我回到家看见母亲一手拿着半个馒头,一手端着一碗稀饭,桌子上摆着小半碟咸菜疙瘩,那种腌一次就吃半年的咸菜疙瘩,我脸红得羞愧难当。

再后来就是结婚、买房,几乎每一次母亲都是倾其所有,尽管每次我都说不要,尽管母亲辛辛苦苦地攒下的,也没多少钱。

有些事,不深想,不细思,它就是平常,若深想起来,细思起来,就到了落泪的地步。母亲的原则可能就是:宁可难娘千日,不可难儿一日。

现在日子是真的好过了,母亲在乡下坚持到真的种不动地了,才来城里跟我住。每天买菜做饭,精打细算。

就像今天,她买到了马剩菜,还挺高兴。母亲说:“没想到这玩意儿还能卖钱,等回村里我砍一筐来,也卖。”

我开玩笑说:“咱开着车去,开着车回,可能都不够油钱。”

母亲皱了皱眉头说:“倒也是,那就图吃个新鲜吧,吃个念想……”

母亲这天用马剩菜做了三样菜:凉拌马剩菜、马剩菜拿糕、当然还有她的发明“马剩菜猪油包子”我每一样都吃得回味悠长……

因为那是妈妈的味道。

妈妈的味道就是,尽管我们也都花白了头发,可是吃一口妈妈做的菜、做的饭,就还是那个幸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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