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建造的“面子工程”

贾府建造的省亲别墅,也就是由后来元妃赐名的“大观园”,是一项实实在在的“面子工程”。

它缘起于皇家的一道圣旨:“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者,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尽骨肉私情,共享天伦之乐事。”这道圣旨的背景是:皇上感觉自己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还不能略尽孝意,而宫里的妃嫔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岂有不思想之理?故良心发现,启奏上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省视。太上皇、皇太后见到奏章,非常高兴,夸赞皇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于是,两位“太”字辈的也脑瓜一热乎,做了进一步的指示,别只允许家人定期进宫探望了,也让她们回去看望看望家人吧。这就有了前边圣旨中的那番意思。

不过,圣旨中包含着苛刻的条件:“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须“有重宇别院,可以驻跸关防”。通俗点说,就是要有专供接待贵妃省亲仪仗的独立的豪华宅院,有停放车轿的场所,有过硬的安保措施。妃嫔们首先是皇上的女人,其次,才是父母的女儿。既然是皇上的女人,回娘家不叫回娘家,得叫省亲。上升到省亲的层次,一切都须按照皇家规格规矩去办,摆皇家的谱,走皇家的程序,彰显皇家的威仪。如此一闹,本来是女儿回娘家这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竟然成了“戴着镣铐跳舞”。本该有的自由自在、其乐融融,应有的至真至纯的母女情、父女情、姊妹情、姊弟情的表达交流,在 “皇家的”制度面前,竟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和清汤寡水。没办法,谁让你家的女儿是贵妃呢!

既是圣旨?,就是皇上给你面子,给你机会,谁敢不圆皇帝的面子?谁敢不顾自己的面子?谁又不想让自家的女儿在皇宫里头有面子?于是,就有了“周贵妃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修建省亲的别院;吴贵妃的父亲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估计还有张贵妃王贵妃李贵妃的“父亲”都开始行动了。贾府,当然不敢在这件事情上落在人后!

贾府修造的省亲别墅,是在荣宁二府内特别划出的区域建造的。荣宁二府本是两处独立的府邸。虽然挨着,中间还是有一条小巷子隔开。为了修造省亲别墅,这回先令匠役拆除了宁府会芳园的墙垣楼阁,直接与荣府东大院联了起来。荣府东边所有下人居住的一带房屋也全部拆去。最后,腾出了从荣府的东边一带,接着宁府里花园再至西北,一共三里半大的地方。地方确定后,立即请人设计图纸,继而投入大量的资金,开始了长达一年多的大兴土木。工程之繁复,用心之良苦,难以尽说。简言之:有堆山凿池,起楼竖阁;有亭台轩榭,诸多院落;有修桥筑路,彩绘雕刻;有种竹栽花,鹿鹤鸭鹅。作者在第十六回用于描写其景色的四字短语就超过了一百个,再加上第十七回从元妃视觉角度对“太平景象,富贵风流”的描写,确实美不胜收。难怪作者赞叹它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也难怪元妃慨叹它“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始筑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天上人间诸景备”,元妃都叹为观止了,都一再嗔其“太奢华了”,那该是怎样的豪华气派啊!

这豪华气派,是用银子换来的。修建大观园花了多少银子?尽管作者没有给出具体的数字,但贾琏奶妈赵嬷嬷与贾琏夫妇谈论贾府、甄府曾经“接驾”的盛况时说过:“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得像淌海水似的。”“别说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这些话,可以作为推测贾府花费的参照。第十六回,贾府派贾蓉贾蔷去南方采买,说到“银子动哪一处的”时,贾蔷转述老爷们的安排,提到先从江南甄家收着的贾府银子中支三万两,剩下的二万两留着置办彩灯花烛及各色帘帜帐幔时使用。这,也可以作为参照。还有从第十七回提到已经购买到位的物品的数量之多,也可以管窥总体的花费:各种各样的豪华帘子1000挂,椅搭、桌围、床裙、杌套,每样又是1200件。这,恐怕只是一粟之于沧海。

耗巨资建造大观园,并非贾府生存所必需,非贾府接待回家的女儿所必需,也更不是女儿元春所必需。只因为皇帝的一道圣旨,只因为接待的是贵妃。贵妃省亲,来匆匆去匆匆,往返都算上只有七个小时。所有的活动又都在夜里,连走马观花都做不到,又怎可能把“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看个仔细。可怜啊!只是“我”响应皇帝的旨意,轰轰烈烈地建造了,你蒙了皇上的恩典,黑灯瞎火地“巡幸”了,仅此而已。省亲的第二天,皇上听取元妃的汇报后,“龙颜甚悦”,还赏赐了贾府。贾府用大观园圆上了皇上的面子,换来了“龙颜甚悦”这个“笑”果。于是,皇帝有了面子,元妃有了面子,贾府有了面子。只是,为了这个好看的面子,没了以后好过的日子。

修建大观园,贾府花费巨大,到了伤筋动骨的程度。这有五十三回中,贾珍对庄头乌进孝说的一番有抱怨意味的话作为佐证:“这二年,哪一年不赔出几千两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精穷了。”这个看似“比马大的”瘦骆驼,“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这个有过“白玉为堂金作马”辉煌历史的公侯之家,最后走到了靠典当过日子的窘困地步,直至走向彻底的衰亡,与倾其所有修建大观园,有极其密切的关系。等到贾政发现亏空,不止一次慨叹“我不料家运衰败已至如此!”时,已无力回天了。

基建滋生贪腐。修建大观园也不例外。虽然作者没有明写具体的案例,但给出了很多的蛛丝马迹:贾琏明确地说,基建采买这个差事“有藏掖”,恐怕是这个荣府管家的经验之谈。贾蓉贾蔷接到去南方采买的差事,就上赶着问贾琏夫妇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可以开列出来“顺便织来孝敬”。贾琏看似教训贾蔷的话耐人寻味:“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且不要论到这里。”会说的不如会听的,贾蓉贾蔷想得如此周到,贾琏话说得如此巧妙,背后有多大的跑冒滴漏,可想而知。还有,通过贾芸为了在贾府谋到一份差事,借银子买香料给王熙凤送礼之事也可管窥一些猫腻。再看看贾府被抄时,王熙凤被抄走的财物竟有“七八万金”之多。这些“说不清来路”的财富,除了受贿放贷所得,也不排除在修建大观园资金中揩的油,因为,她最后弥留之际,有对过分“贪财”招致灾祸的忏悔。贾政和门客程日兴的对话,则更直接地揭示了问题。程日兴说:“我在这里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哪一个不是肥己的?一年一年都往他家里拿,那自然是府上一年不如一年了。”贾政对程日兴说:“先生,你所不知,不必说下人,便是自己的侄儿,也靠不住,若要我查起来,哪能一一亲见亲知?”贾政自己“不善理家”,全托付给了贾琏夫妇,一句“便是自己的亲侄,也靠不住”,足以说明问题。建大观园的资金,是块大肥肉。贾琏王熙凤们,谁不狠狠地咬上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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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归正传。那大观园因是贵妃巡幸之地,贾府不敢擅作主张,只能封存维护。好在后有元妃旨意,允许众姊妹和宝玉住进其中,还算物尽其用。她们在那里吟诗作赋,喝酒品茗,赏花弄月,调皮使性,卿卿我我,较劲博弈,当然,还有“抄捡”的骤雨雷霆。这也好景不长!后来,后来的后来,随着元妃的薨逝,随着园中姊妹的各奔东西,随着宝玉等人的相继搬出,随着贾府政治的不利和经济的拮据,园子还是闲置了,荒芜了,凄清了,颓败了。昔日的繁华,变成了“凄清满目”,“阴气逼入”, “以至重楼高阁,琼馆瑶台,皆为禽兽所栖。”真地应验了甄世隐为《好了歌》所注:“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大观园,寄寓了作者对封建制度的批判。只是,这种批判,在笔墨上添加了更多的婉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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