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角树下

“唷……”,大门外传来熟悉的赶牲口的喊声,瓦窑头的黄昏时分,树枝上飞落的倦鸟在热切交谈,家家户户屋顶上升起了袅袅炊烟。
皂角树下的墙根里,打秋收开始,万成舅便赶着驴车,今天一车明天一车将玉米秸秆从地里拉回来,又独自费力地卸下,竖着斜倚在土墙上。直到一口气干完,他汗流满面地蹲在墙根,头发和眉毛上还沾着干透的叶子碎屑,抬手擦亮一根火柴,点起一支劣质的纸烟,透过缭绕的烟雾,默默注视着那头和自己每天起早贪黑的叫驴,眼神里流露着不易察觉的亲切。驴似乎已感到了这种默契。安静地咀嚼着衔在嘴里的铁环,唇边渗出白沫并拉出银亮的细丝,偶尔仰头不经意的一声叫,恰似对人世间苦难的“理解”与"呐喊”。
秸秆上钻出些许白色肉嫩的小虫,探出粉红色的小脑袋四下好奇地张望,一只大红冠子的公鸡略有思索地左右轻晃几下脑袋,等待片刻,利落而精准地啄去,不远处的几只母鸡也欢奔而来。其中采收遗漏并残留霉斑的玉米果实籽粒,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挥舞着手中的棍子撵走那几只争啄的鸡,那鸡个个尖叫着张翅逃远,跃到不远处墙头上回望。孩子们掰下好的籽粒,在小手掌中来回倒腾,嘴对着猛吹几口气,去除夹杂的屑皮,选个去处打火,埋入草木灰中煨,等待相继蹦出白色的玉米花,用这种自造的膨化食品打打牙祭。尽管满嘴是黑,那酷似花猫的脸,彼此相视而笑,内心灿烂而惬意。万成舅的秸杆窝成了游鸡们搜寻和享用美味的去处,也是我们童年时寻找快乐的源泉。涨姿势的图片
然而这快乐并非长久驻留。倒是万成舅并无两样,依然赶在黎明时鸡没穿裤子就赶着驴车走了,日落西山时又带着满身疲惫归来,抽出秸杆,喂驴,喂羊,啃干叶片的光杆再用去烧火做饭,多少省下几个炭款的开支。万成舅外出的当儿,这秸杆窝是我们捉迷藏的首选,与大大小小的老鼠相遇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有时还会有奇臭无比的味道,黄鼠狼稍纵即逝的掠影。姥姥藏在箱底留给我的好吃头,接二连三被老鼠悄悄享用了。我恨之咬牙切齿,并由此心生报复的私念。说干就干!为对付追打逃于秸杆中的几只老鼠,我们选择点起火苗后兔子一样逃之夭夭,在听到杂乱的呼喊和升腾的火光中,先是莫名的快感,接着是手足无措的恐惧。
试想,我抑制不住慌张的神情,用眼角的余光,忐忑地扫视万成舅那阴沉且饱含沧桑的脸,觉得自己反而像只老鼠,会被万成舅操起铁锹毫不在意地拍过来。吃饭时,皂角树下是姥姥高吭而响亮的呼喊,我的小名在瓦窑头村北头上空荡漾。我和两三个伙伴相顾无语,一脸茫然。不由伸手触摸自己的后脑勺和细嫩的臂部。
二舅是姥姥派来缉查队员,等我转身瞅着他向我大踏步而来,手里握着铁锹把。我只好抿着嘴哭笑。他-把抓住我“怎么不跑了?屁股又痒痒了吧?”他并未立即抬手揍我 ,反而出乎意料地说“往回滚,今天立功了,先吃得饱饱的再说”。无疑,这话中有话。二舅往地上啐了一口,伸手揪着我的一只耳朵,我只得迈步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往回蹭着,横竖就一条了。
万成舅、舅妈、姥爷、姥姥都在屋檐下,大门口站着,我看着自己脚尖迈步。“婶,别把娃吓着,人没事就万幸,我再寻点秸杆,驴和羊就能吃了”万成舅给姥姥说。二舅的脸色铁青,看到姥姥递来的眼色,举起的手又落下了。姥爷长叹一声“过几天,让跟上他爸妈享福去吧,实在管不了这神仙爷爷”
我内心感谢万成舅的宽容,尤其那种面对苦难甚至灾难的从容与大度。也感谢二舅手下留情。“嘚儿,驾“,第二天一早,万成舅又出发了,我趴在窗台上望着瓦窑头湛蓝的夜空,无数的星星见证着我那童年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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