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是一年中最放纵的日子,生活中只剩下了吃喝玩乐。
闲极无聊,我去村外走走,好完成我坚持了很久的每天一万步锻炼目标。
村与村之间连通的小路,早已变成了水泥路,再也不用雨天一脚泥、晴天满身土了。我边走边卖眼,不知不觉就来到与邻村田地分界的地方。奇怪,感觉才刚刚迈开腿,怎么就走了这么远呢?小时候这段距离是令我望而生畏的。我疑惑地看看手环,还不到两千步。原来不管是我此刻的心理感觉,还是手环理性的记录,这段距离都不远,可能在腿更短的小时候,这就是长距离了吧。
这么一想,我停下脚步,看了看周边,想找回从前的感觉。
过去站在这里四处张望,真有辽阔无边之感。地面全是随着季节变换的庄稼;邻村在很远的地方,影影绰绰的一片轮廓而已。现在呢?目力所及,不是一座挨一座的厂房,就是空中星罗棋布的电线,还有远处冒着白烟的高大烟筒;至于邻村,近在咫尺,越修越高的房子让越来越少的树木在眼前近乎消失了。我吃惊地发现,我的村子差不多和周围的村子接上了,哪里还有辽阔的感觉呢?
过去,去临近村子走个亲戚,那也是一段很远很远的艰难路程呢。现在正是过年的时候,曾经一望无际的矮矮地爬在地面上的麦苗当然还有,但面积已经很有限了。
我的关注点就转移到麦田上。往远处张望,已经不连贯的小块麦田里怎么毫无规律地站着不少树木呢?视线移到近处,我明白了,这是柏树,都是种在坟头的。柏树们就这么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粗粗细细、毫无规律地站立在麦田里。
我知道,麦田里有很多坟地。
分田到户后,村子里去世的人就埋在自家地里,坟头一家比一家堆得大堆得高,反正不缺吃不愁穿的,没人在乎那点土地。
大家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了,但也好像比从前更迷信了。单是堆个坟头不行了,要在周围种上柏树了。
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小时候,村子在和邻村交界的地方划了一块低洼地,全村去世的人都必须埋在那里,叫公坟。那时候的土地都是生产队的,不能随随便便埋人,更不能占用耕地埋人。
我们村子不大,一共有七个生产队,大家都戏称坟地里的人组成的是八队。有人去世了,爱开玩笑的人就会说他去了八队,大家也都不觉得忤逆。生老病死,好像是很自然的事,没什么好忌讳的。
更早的时候,也就是村子还没有公坟的时候,每个生产队去世的人,就埋在自己队的地里,但都不会占用良田,一般选的是河渠沟畔不好浇水的贫瘠土地。那时候填饱肚子是大问题,人人都珍惜所有能种庄稼的土地,死人是不能跟活人抢地的,所以地里的坟包都小小的,显得很可怜。
就这样也不行,于是就有了平坟工程。平坟推进得很艰难,毕竟那时候迷信的老年人还很多,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多数人家还是在规定时间把自家的祖坟迁到了公坟里,不愿意迁的也就被平掉了,耕地上再也没有任何坟包了。
几十年过去了,没想到一切又回到了过去;也不对,现在的坟地占用的可都是最好的田地。
公坟还在老地方,但新坟却散见于各处。这些年来,耕地里起了这么多的坟包,而且还会越来越多。也是,地里才能打多少粮食啊,没有人在乎了,买粮吃也花不了几个钱。
我边走边看,路边的坟地能看得清楚些。这家的坟地很是讲究,我都联想到去过的皇陵了。通向坟地还专门打了一条水泥路,两边还有长条凳,难道是供过路人歇脚的吗?坟地周边种的柏树很高大,已经完全遮住了鼓起来的高大坟包。我完全能想象到柏树下边的坟头,会有气派的墓碑,正面居中当然是显考显妣某某某之墓,落款自然是孝子贤孙某某某了;背面也绝不会空着,一定会请人写上考究的墓志铭。
我又有一个新发现,真实的坟包比刚才看到的柏树要多,因为还有些坟包没有种树,从远处也看不出来鼓起的坟包,好像还是平整的田地一般。
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当然知道坟头上的柏树不是随随便便种上的,都是在清明节或者忌日时种的。有些新坟还没有来得及栽种,有些人家可能就没有打算栽种,结果就是真实的坟地数量远多于能看到的。
清明上坟的时候,除了香烛、纸钱、水果、点心、素酒这些,还常能看到有人提着满满一桶水,这是为了浇坟头的柏树。柏树刚种下,需要及时浇水,不然扎不下根,就没法成活。起初一段时间,得勤浇水,尤其是天旱的时候。等扎牢根,柏树就能自己从地下汲取水分了,这才算长成了。
这些柏树幸运地扎根于良田,生长环境大概是它们的同类难以企及的。
故乡的田野,田野中的厂房,田野中的坟头,坟头上的柏树,让这块土地在我眼里既熟悉又陌生。
但毫无疑问,故乡的田野已经越来越局促了,而且还会更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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