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慢品无字书

晴耕雨读,是陶渊明崇尚并成功践行的一种生活模式，也是其后世粉丝们向往的生活。现在静默管控,既无雨又无语，却有大把的时间,不是陶粉也可以读读书。少了风声雨声的伴奏,缺了雨打残荷的诗意,但静默生活读书,起码可以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
新冠疫情已经三年,病毒几经变异,其杀伤力已成强弓之末,以后这种静默读书的机会不多了。
这次静默，机缘巧合,我读了一本”无字书”。
被动宅家,无雨也读;无字之书,读也无语。摘下助听器,把”做核酸”的吆喝声屏蔽在外,尤显静默之虔诚;不戴老花镜,中远距离聚焦,更能读出无字书之神韵。

我的所谓无字书,是我新近做的一个盆景摆件。前几天石家庄突然放开,昙花一现的工夫,享受了几天正常生活,心情大好，兴趣上来了，我还制作了一个盆景摆件。这摆件是用一根曲枣树枝做的，还没来得及给它起名。现在又静默了，正好有时间琢磨琢磨，给它起一个恰当而有内涵的名字。
给它起名，就要先读懂它。于是把摆件摆在书桌上,相对而坐。我时而仔细端详，无字当作有字读，时而闭目冥想，天马行空任驰骋。一会儿像闭关面壁，一副净心清修的样子;一会儿又似入定发呆,似乎已然神游天外。
摆件近旁是一杯新沏的龙井，茶气袅袅，随思绪升腾。茶香绕玄枝三匝，窥得天地真炁，诱出曲枣根元。天地三昧与人间五味杂陈，勾兑出无字书香。
我们常说“天人合一”，何尝不是“天树合一”？天地万物都是大自然的产物，其生物学特征无一不与天道相通。正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曲枣，也叫龙须枣、龙爪枣、蟠龙枣。我第一次看见它，就被它的“曲之美”震撼了。它的枝条龙飞凤舞，张扬肆意，神态怪异，凌乱至极，但又美得出乎意料，美得一塌糊涂！经树主人许可，我选取了一根有代表性的枝杈，回来做成了这个摆件。我给它配的底座,是我前几年入手的工艺品笔筒。巧合的是,这个笔筒是酸枣木做的。它跟曲枣一样,质地密实,比重很大。说它是工艺品并不恰当,因为它一分加工九分天成。笔筒表面坑坑洼洼,凸凹相连,极不规则又极其自然。把胡乱扭曲的枝条插在胡乱凸凹的底座上,真是绝配—-要说变态丑，一个赛一个；要说残缺美，谁也不输谁。麻连疤痘坑无数，曲伴节瘤舞留痕。当时，我曾想给它取名“残缺美”。但又觉得此名称概括不了它的全部内涵。
这个摆件,乍看只是一个“乱”字,再看怎一个
“乱”字了得——它乱得有点不讲道理，而它的美，就在于它有悖常理，别具一格，而且独一无二。

世界就是一个杂乱无章的存在。世事难料，人生难料。各种因素的不断变化—-或叠加、或重组、或转化、或暴发、或消亡—-时时处处影响着各种事物的生存和发展。人们按照各自的主观愿望进行的精心策划，都抵不过大自然的安排。杨绛先生把“命造”比喻成“船”，把“运途”比喻成“河”，是有一定道理的。运途之河不仅有十年一运的说法，还有顺水、逆行之别，有丰水、枯水之异，更有浊浪滔天与冰封河冻的季节转换。何况世界上的河流，就没有一条是笔直的，曲折才是运途之河的事实真相。
人的一生谁没有一部心酸史？就像这三年谁都有一部核酸史一样。核酸检测，阴阳际会，或阴或阳，或真或假，点背赶上，就会酿成一场祸灾。人生路上，谁没有几次悲欢离合？谁没有几场腥风血雨？而回首往事,谁又愿意把这些心酸史和盘托出,成为人们的笑谈?
曲枣特别诚实，它把曲折的命运真实地记录在枝杈上，就像古人结绳记事一样。它枝条上的每一个扭曲，都有一个故事，每一个节瘤,都是一篇文章。它要告诉人们，这都是真实自然的纪录。

亚马孙雨林里的蝴蝶煽动翅膀,引起美国得州的龙卷风；“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引发日本东海岸的大地震……天地人树合一,曲枣都有反应,也都记录在案。同时记录的还有世道的平与不平、公与不公。这是它的勇敢和真诚。它不粉饰太平，不掩饰丑陋，即便丑得像《大宅门》里的金二，也敢以真面目示人。但它并没有陷在糟糕的过去而不能自拔，更不躺在曾经的辉煌上睡大觉。它既不固步自封,又不跟命运较劲，不负春光年年绿，笑对秋月献枣尝。我曾动过心思，是否名之曰“真诚”？
曲枣看似扭曲得杂乱无章，但就整棵树而言，它的长势总体向上，枝叶疏密有度，以使阳光普照，雨露均沾。它的每个枝条命运再曲折，也不自暴自弃。“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毛主席的英明论断被它表现的淋漓尽致。曲折——修正——向上！再曲折——再修正——再向上！纵使千回百转，向上的心不变，这是真正的不忘初心！取名《向上》也未尝不可。

曲枣的树枝似蔓如藤，但它既不是蔓也不是藤。草本的蔓和木本的藤，爬得再高也不是自己的本事，离了别人的支撑，它们是不能独立于世的。当然，攀附与巴结也是一种“本事”，但对这种本事，曲枣瞧不上眼，甚至不肖一顾。
曲枣永远自己支撑自己，挫折再多也不会躺平，风雨再大也不会趴下，更不会去攀附别人寻找依靠。它立于万木之林,全靠自己。这得益于它有一身硬骨头。
枣木是我们这一带最硬的木头。因为硬，枣木做成了擀面杖，一生都在碾压别人；因为硬，枣木做成了秤杆，成为衡量别人的标准；因为硬，枣木做成了打坯模子，抗得住石锤的击打，成了土坯的规范；在现代材料出现之前，一般平头百姓用枣木镌刻名章，成为各自诚信的代言……
曲枣的骨头从来没有软过，尽管曲折多难。它的枝杈不中绳墨，但主干跟其它枣木一样，都是可造之材。
曲枣有一身硬骨头，不怕自然界的风雨,但江湖险恶甚于风雨。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于是它又长了一些小刺，这是它的防身武器。
曲枣的花期在五六月份，中秋八月枣子成熟。其枣个头较大，质地密实，果肉细嫩，但水分含量较少，不太脆甜。果子成熟后颜色呈灰褐色。也就是说，曲枣果实口感欠佳，颜色也不鲜艳。然而，它却护犊子，生怕有些馋嘴偷吃。人们常说儿不嫌母丑，实际上母更不嫌儿丑。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它进化出了刺。这些小刺仅仅用于被动防御，从不主动去伤害别人:只要不去摘枣，嘛事儿没有。
现在流行一个观点，“没有牙齿的善良，不是真正的善良。”用这个标准衡量，曲枣这种带刺的善良是真正的善良。曲枣的善良还在于，它的刺很小，在有刺一族中是最温柔的。小刺既可有效保护自己，又不会对侵权者造成大的伤害。它很有分寸感：恪守正当防卫的原则，点到为止,永远不会防卫过当。
白居易说：“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这摆件是个小“材”，不用七年，七天即可。经过几天的研读,我终于读出了它的一些独一无二的个性。这些个性都是优质的,是它成长路上之必须。这些个性用于人生品质的培养也无不适用。最终,在静默之末走出斗室之前,这个盆景摆件的名称终于被敲定,名之曰“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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