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冤家与狗皮褥子

半晌回家一趟,一开门,竟然看到我爸在给我妈剪头发。

 

老妈坐在小马扎上,低着头,肩上搭块毛巾。

 

老爸弓着腰,戴着老花镜,一手拿剪刀,一手拿梳子,手边还搁着他的手动刮胡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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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嘛不去理发店呢?老妈说,前边不长,就感觉天一冷,衣服领子一高,后脖梗子那块有点碍事,不值当的去理发店,自己在家修修得了。

 

我妈是个仔细人儿,别看快八十了,平时爱美的很,就我爸这完全没技术的半把刷子,她能瞧得上眼?搞不好又得翻车,我心想。

 

我凑近了瞧瞧,琢磨着实在不行赶紧给找补一下——嘿,居然厚薄有致,边缘齐整!我爸又抄起刮胡刀一点点给她剃掉颈部细碎的发茬,努力达到完美。

 

我的担心和存在显得很多余。

 

想想头一天俩人还义愤填膺地分头向我告状,今天这一幕实在是有点温馨得好笑。不过,想想我头天晚上咬着后槽牙跟闺女吐了半天老张的槽,今天还不是照常给他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不禁莞尔。

 

一个锅里搅勺子搅了半辈子,你谦我让时有,叮叮咣咣也常见,火冒三丈时不是没想过砸锅走人——可是那锅结实得紧,怎么也砸不烂!只好一边混着搅一边自求心安:上辈子欠的,欠的,欠的……

 

有个朋友性格明快可爱,她老公是一名沉稳持重的医生,两人颜值中上性格互补,被熟知的人公认为天生一对模范夫妻。然而就是这么令人艳羡的完美组合,也少不了琴瑟不和鸣的时刻。

 

有次想通过她向她老公咨询一点用药问题,便把电话打过去。谁知向来爽快的她支吾半天,却把她老公的电话给我,让我自己去问。

 

直觉告诉我两人似乎小有罅隙,不待追问,她那边长叹一声:“唉,他在跟我冷战,快一个星期了。”

 

冷战的缘由来自一场朋友间的家庭聚餐,席间有位女士夸她老公如何如何优秀,比自己家那口子强太多。她随口开了个玩笑——“要不咱俩换换?”

 

众人嘻嘻哈哈一笑而过,但从老公略显僵硬的笑容中她心知自己失言。果不其然,自聚餐后的近一周时间,同一屋檐下的他再没对她说过一句话。而这样的“冷处理”时有发生,缘由不同,方式一样,下一次永远是上一次的翻版。

 

之前她读我写过的一篇《最难忘,当时曾经少年》时曾感动不已,但回顾自己与爱人的婚恋之路,竟半是戏谑地说:“以后我垂死病中弥留之际,一定要拼尽最后一口气告诉他,下辈子还是不要再见了。”当时以为是玩笑,而今才品出其中一言难尽的意味。

 

吵闹固然不好,不吵不闹也是麻烦,能把人生生憋出内伤。

 

闺蜜对她老公的日常称谓随时代、随年龄、随心情而不断变化,如今落实为“冤家”。搜索一下,该称谓的词条释义有两层意思,一指仇人,一指情人。以我对她快意恩仇脾性的了解以及发圈吐槽的内容和频率,姐们儿的“冤家”定义绝非只是后者,而是完整诠释了词条的全部释义。与前述那位朋友夫妻的“冷兵器”相持不同,她家的相处模式浪漫四溢又炮火连天,且切换速度之快迅雷不及掩耳。

 

上个月,为了照料即将临盆的儿媳,闺蜜万里赴美,计划在儿子家小居半年左右。走之前还嘴硬的不行,一边嚷着不管了一边给“冤家”备了满冰箱的吃食,一边随便他臭家里一边紧着忙着做了地毯式家居清洁。

 

一蹶子蹽过半个地球,终于遂了天马行空的愿。只是有天她发我个两口子的视频聊天截图——姐夫一副求安慰的邀宠姿态,而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牵挂、怜惜、思念和无限的柔软。

 

那一刻,耳边似乎听到大青衣翘着兰花指在傻秀才脑门子上戳一句:“……冤……家!”

 

记得小时候有哪个姑姑跟她家姑父吵了嘴,或者老院里谁家两口子干了仗,我奶奶劝解的时候总会来上一句“狗皮褥子没反正”,我印象极深。那时家里正好有一床狗皮褥子,是爷爷从遥远的几百里外背回来的,常年铺在奶奶身下(“小孩睡狗皮上火”,也是奶奶的解释),冬天有毛的一面朝上,夏天时翻过来。所以狗皮褥子是有反正面的啊,这么说是个啥道理?小小的疑问一直存在心里,从不曾问起。直到很多年后的后来自我劝慰或开解别人时也这么说,忽然悟到:不同的两面原是一体,不分表里,冷暖并存,须臾不可分。就如闺蜜口中的“冤家”和我手里的勺子,打不散,敲不烂,横竖为了莫名其妙的上辈子搭上这辈子,守着这一辈辈循环了无数遍的俗世情缘,苦辣酸甜。

 

只是吵归吵,闹归闹,最好不冷战,也别把仅有的言语变成冷箭。珍惜自家锅底,别把它刺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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