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孤山

在万荣老家时,汉薛的一天,是从日落孤山结束的。

歌中唱到“日落西山黑了天”“日落西山红霞飞”,好像西山是一天将尽的标配,但我有理由相信许多地方,并没有一座现成的西山让日头去落。海明威在《老人与海》里的太阳没山可落,他只能写道,在茫茫大海上,“太阳落下去了,夜晚来临,老人感到寒冷”。诗人张二棍看到的落日也没有,他在《太阳落山了》的诗中写道,“无山可落时/就落水,落地平线/落棚户区,落垃圾堆/我还见过。它静静落在/火葬场的烟囱后面/落日真谦逊啊/它从不对你我的人间挑三拣四”。这让我觉得,日落西山是多么神圣的一件事,没有山可落的太阳该是多么惆怅啊,金乌赶车奔泊了一天,从早到晚竟然找不到一座可以栖身的山峦,只好草草了事找个地方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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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汉薛就不是这样,虽然寂寂无名,也并不风光,但居于万荣县东的汉薛却有一座排场的西山可以落,此山就是孤峰山,家乡人称孤山。史上又称绵山、介山,就是介子推归隐的那座绵山,大儒顾炎武考证的,错不了。晋西南有两座山被当世人忽视,一座是古称绵山、介山今天的万荣孤山,另一座是古称巫咸山、覆奥山今天的夏县瑶台山,据说唐元稹的名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中的“巫山”正是现在的瑶台山,“沧海”即解州盐池,一个有意思的地理秘密是全中国称巫山的附近皆有盐产出,巫咸果然得有盐佐。回到万荣孤山,在我眼里,汉薛在东,孤山居西,天底下“日落西山”的西山再没有比玉树临风浓眉大眼的孤山更能代表西山了。汉薛的日头,在汉薛人辛苦忙碌了一天,落在了雄踞伟岸的孤山背后,才觉得这一天终是有了它独特的仪式感,尽管按照二棍兄的说法,落日谦逊得从不挑三拣四,但汉薛以西一座称“孤”的山,之于这煌煌落日也算体面了。

 

 

那时,我常在坡上庄稼地里看那一轮红日滚落孤山的时刻。黄昏的孤山,山体显得宽厚雄峙,远望中苍茫成一片深邃的蓝色。尤其在日落时分,它比平时显得更大,日头也比平时显得更红,像准备进洞房的新人,一旦沾着孤山的边,就再也拦不住了,咕咚一声倒头便落,如我困乏之极把自己放倒上床倒头便睡一样。我幼时看着日落孤山,人间、飞鸟、阡陌、村落都是陪衬,甚而觉得俗世里从此终于有了点隆重的点缀,好像这山就是专为落日准备的,不然方圆四下唯此一座独体山,据说是亚洲最大,或者是世界最大。反正在我眼里有了它,汉薛的一天显得圆满,像是天造的一座巨型的石砌句号。

汉薛的日出总是先从东边的稷王山开始的。一轮红日,甫一探头,就热热地舔着近处孤傲冷峻的黑峰山开始慢慢跃升,一天就此开始。村里,每一处房顶,每一株麦穗,第一条村路,每个人的头上,都挂满了金子般的阳光,浓墨重彩的,如饱醮颜料刷子刷出来的。村东头,张姓、杨姓、郭姓的几条东西走向的深巷,被自东贯穿巷道的万道金光照得明晃晃的,直射无阻,毫无遮拦。我常在方位感失措时,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那时那个朝阳四溢的早晨,我站在李家张家杨家交汇处的村东,然后,渐渐才恢复了笃定的方向。课本里的口诀“早上起来面向太阳,前面是东后面是西,左面是北右面是南”,换成现实版的汉薛方位即是“杨家在东,范家在西,郑家在南,张家在北”。也许个人最初意义上的东方亦来源于此,它们已成为我心理情结上命定的坐标,永远矗在东边的记忆之中,包括乡间那些隐秘的血缘、寥落的风月、泥土的仇怨都烙了村子方位于东的印迹。

过午,鸡声从傲顶一带渐起渐歇,太阳掠过村南,各家北边的正房沐浴在熙暖阳光中,坐北面南处日头纸一样的白,郑家的一片里巷屋宇成为村南方向的衬托。然后,它圆滚着身子就西移到了范家的地盘,越过西沟、越过西街、越过过风楼,再也不肯停歇,大约过了杨李和更西的西景,我们才叫它落日。落日又过了四望,又过了皇甫、荆淮,最终落向孤山和孤山绵延的余脉,人们才肯收工向家走去。天气好的时候,从村东的地里一路下坡回去,一路都迎着蹲在孤山之巅的日头,夕照如瀑,霞光万丈,人和牛都仿佛金身紫袍如沐仙境。我写过父辈劳动归来光芒四射的样子,就是拜托日落孤山时的映照,仿佛是它劫了那轮润滚烫的落日,托在山顶硬是日复一日送人们一程似的。某次登孤山,拖延至黄昏下山,眼见朝东的一片地域在夕阳照耀下一览无余,视域内汉薛更是清晰如在眼前,更加由衷地体味到从山的角度看远处家园内心升腾的一种祥和与安宁,再也没有一座山与落日连手奉献的人间美意能令人如此安心了,仿若我们从东边方向看它们联袂出演日落孤山时的感受。

 

 

许多年来,我对一天的体认并不深刻,甚至轻易忽略了往昔日复一日的经历,无端蹉跎了那些流水般的日子,但对一日的终结还是时有感同身受的。苇岸在《大地上的事情》中写过一个人的纪录,社会派小说家德富芦花曾专门守候落日,观察从日落到下沉,全过程是三分钟。日落孤山,对吾乡人尽管已是美得满足了,但还是藏匿着某精神的,我以为是这样的。在汉薛观日落孤山远大于三分钟,整个西边空旷处唯孤山独当一面,夕阳因之感觉要比别的地方显得从容些,一丝不苟的样子如同它位于一天的开始。看上去,日落孤山的时候,并不在于这是一天的终了或者期待另一天来临,而一日应该如此完满,不管它的许多日中的一日还是最后一日,敬惜一天如一生,一生亦如一天。也许,仅日落孤山已够人看尽一生了,那样的落日,那样的往复,那样的平和世俗之美,那样的百感交集。

而今,疫情去而复返,旷日不散,很多人变得艰难,很多事物在消逝,很多故人不再,很多往事健忘,但那儿太阳依然灿然巡行,依然落向孤山,庄严的像个承诺,从不令人失望。有人会说,每天的日头,反正谁都要落一回,至于落在何处,又有什么可矫情的呢?这么说吧,一日一季一年,各有定数和长短,但在我眼里日落孤山确是给了一天一个郑重的结束,全世界的太阳都会升起落下,重要的是你在地方,西边正好有座看得见的孤山。这慢慢下沉的落日,本身就附带着一种沉静的品格、悠然的淡定,有屏风一样的孤山接纳,好像从来都不曾兵荒马乱般的无序,有它认定的自在的偏爱的节奏。由此,我偏执地认为,落日定要有一座山作为去处,最好像汉薛所见的孤山那样,有一览无余漫山遍野的洒金一般的无限夕光。

时于此间,所有文明疾行的人类大约已经很少如我这样,惦念和迎接每一天的日出日落了,哪怕作为著名景点的日落也仅存在于纸面和镜头的喧哗,那些平白流走的城市落日、乡村落日、海上落日、山中落日……那么迅疾,那么重复,赶着路就把它遗落了。多年以后,时或遽然得令人觉得无力无常,一日依旧是需要庄重看待的一天,万物与人,各安其位。当一个人平淡地看尽往后的烟霞与落日,再一年又一年的旧下去,又新过来,依然觉得那样完美的日落孤山,无与伦比,尤有存念,如我们终将告别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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