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天头和地脚,房子的大与小

暑假进入倒计时,我要为开学做些准备了。
打印教案前,我会检查一下字号是不是小四——四号看着有一目了然一览无余的坦荡,眼睛恨不得为它大唱赞歌,可太浪费纸张了;五号又太小,老眼昏花的我看起来太吃力。我还会把页边距设置成“窄”,如果不去特意设置,文档默认的是“常规”。“常规”在我看来页面四周的留白触目惊心,我受不了这种浪费。
不过,我看着打印出来的教案,纸上的文字顶天立地昂首挺立,看起来慷慨悲壮,像仰拍的马上就要就义的英雄;左右的空间也极其有限。我感觉像是走进了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压抑,窘迫。
如果我实在受不了页边距设置成“宽”的浪费,连“常规”带来的所谓浪费也接受不了,那可以选择“中等”啊,没有必要非得设置成让自己压抑难受的“窄”吧。
其实我根本没有必要这般节省啊。
一个习惯的养成,不细想也就罢了,若仔细一想,总忍不住要可怜一下自己。
想起鲁迅的一组杂文,叫《忽然想到》。
《忽然想到》最初发表于1925年的《京报副刊》,后来收入《华盖集》,其中有一篇有这么两段文字:
校着《苦闷的象征》的排印样本时,想到一些琐事——我于书的形式上有一种偏见,就是在书的开头和每个题目前后,总喜欢留些空白,所以付印的时候,一定明白地注明。但待排出奇来,却大抵一篇一篇挤得很紧,并不依所注的办。查看别的书,也一样,多是行行挤得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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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好的中国书和西洋书,每本前后总有一两张空白的副页,上下的天地头也很宽。而近来中国的排印的新书则大抵没有副页,天地头又都很短,想要写上一点意见或别的什么,也无地可容,翻开书来,满本是密密层层的黑字;加以油臭扑鼻,使人发生一种压迫和窘促之感,不特很少“读书之乐”,且觉得仿佛人生已没有“余裕”,“不留余地”了。
这两段文字似乎触及到了我内心深处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隐秘角落。
在我看来,鲁迅对书籍设置的感受,可能和他生于“小康之家”的优裕生活有关。
鲁迅虽然经历过“从小康之家而坠入困顿”,但穷人的穷是真穷,富人的穷,扫扫地缝子也够吃三年的。
鲁迅很小家庭就败落了,但他的基因里也许带着富人家该有的气度。
现在的很多书籍,字大行稀,页面四周空旷得可以跑马。我翻开这样的书,总是感到心痛,觉得自己花钱买来的书被严重注水了。
这种感觉,一定跟我根深蒂固的穷人意识有关,这也是刻入基因中的,即使现在日子好过多了,不用再为书页上空出了较大的天头和地脚这般揪心,我还是没法让自己不产生心痛的感觉。

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权当是一个个人习惯而已,可若是深究,影响似乎还挺大的。
鲁迅在同一篇文章里还写道:
在这样“不留余地”空气的围绕里,人们的精神大抵要被挤小的。
如果你喜欢看着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你的精神可能也就被禁锢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而不自知,久而久之,你的灵魂就会习惯了这种局促,你的精神世界也就像坐井观天的青蛙头顶的那片天了。
但愿问题没有这般严重。

由此我又联想到房子的大小。
有一句话流传很广:房子再大,不过一夜一床;食物再多,不过一日三餐。
这话没错,可是……
我常常希望房子能变大些,空间分割明确,里边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比较空旷。这样的房间,会让人觉得身心都舒展了。每当这么想的时候,我又下意识开始自我批判,觉得自己物欲太强,如今比过去不知要好多少,怎么还不知足呢?人,知足才能常乐。
换个角度想想,若是房子太小,生活在其中的人,心都是紧缩的吧。
如果“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的说法有道理的话,一个人的心若是紧缩的,那他的舞台能有多大呢?
房子再大,一夜也只一床固然没错,可若是躺在一张大床上,四周还有比较宽裕的空间,连胳膊腿都是肆意的吧?连做梦都是舒展的吧?连梦中的呼吸都是顺畅的吧?梦中上天入地也都有了可能吧?

还是回到鲁迅《忽然想到》同一篇的另一段文字中:
外国的平易地讲述学术文艺的书,往往夹杂些闲话或笑谈,使文章增添活气,读者感到格外的兴趣,不易于疲倦。但中国的有些译本,却将这些删去,单留下艰难的讲学语,使他复近于教科书。这正如折花者;除尽枝叶,单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气却灭尽了。人们到了失去余裕心,或不自觉地满抱了不留余地心时,这民族的将来恐怕就可虑……
国外和国内对待文章内容的不同习惯,背后会不会也跟物质是否充裕有关呢?外国人可以在讲述学术文艺的著作中从容闲适地插科打诨,舍得这般“浪费”,也许是他们长久生活在富裕之中才能形成的一个习惯?我们受不了这种“闲话或笑谈”,可能跟我们长期物质匮乏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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