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安静

在汀兰的再三恳求下,母亲终于愿意来她的新家了。
别误会,母女关系好着呢。
母亲之所以不愿意来汀兰的新家,那是有原因的。
汀兰的老房子临街。
那条街不是主街,也不宽。路两边的行道树是国槐,高大粗壮,树冠已经交织在了一起,一看就是有年头的老树了。
这是一条名副其实的林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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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两边都是早先单位建的家属楼。不高,六七层。那年代人们没有现在这样的商业头脑,家属院的性质很单纯,没有建门面房。
也许是为了符合古城的特色,家属院和街道是用砖墙隔开的。砖墙很长,不高,上边盖着青瓦。墙面粉白了,上边画着宣传画,写着宣传标语。这些画和标语都很寂寞。
这条路也过车,但没有主路那么密;也过人,却不会熙来攘往吵吵闹闹。人流上不去,也就没有小贩的叫卖声。
这是一条静谧的林荫道。
汀兰很喜欢这套老房子。
开窗,看着外边的国槐,躁动不安的心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春天,国槐苍老的枝头抽出新芽;夏天,国槐开满了不起眼的花,接着,路面就铺上了一层白中带着青的花瓣;秋天,小小的槐叶变黄了,枯萎了,慢慢飘落了;冬天,只剩苍劲的枝干站立在寒气中。
一年的光阴就这样走过去了。
这样的小街让经过的车都不好意思放肆,车子们变得礼貌矜持,不再气急败坏地鸣笛,而是仪态万方地开过。
路过的行人走在人行道上,很少有急匆匆赶路的。他们提着菜篮子,或者挎着包,大都很从容,很悠然。
汀兰打心眼里喜欢这条街自外而内的安静气质。

从筒子楼搬进了单元房,房子还临着这样一条街,汀兰觉得这房子是能度过一生的房子。
住筒子楼的时候,母亲来过。大家都在楼道里做饭,人得侧着身才能通过。看到汀兰15平米的陋室,觉得转个身都困难。
母亲早上来下午就回农村老家了。她觉得到了汀兰这里,喘个气都憋得慌,受不了。
她想不明白,女儿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就住在这样的地方,还不如回农村老家呢。

为了让母亲早日放心,汀兰安顿好,就赶紧让母亲来住几天。
母亲就住了一个晚上,不管汀兰如何挽留,母亲说啥都要走。
原来,母亲觉得房子太吵了,整晚上都睡不好。刚迷糊过去,就在窗外汽车发出的“呜呜呜”的声音中清醒过来。如果哪个不自觉的司机偶尔按了一下喇叭,都能吓人一跳。尤其受不了的,是时不时还会出现一种很尖锐的鸣笛声,每次响起,能把人惊得从床上坐起来。
汽车经过发出的声音不大,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汀兰从来没被这个困扰过。至于汽车喇叭声,真的是偶尔才能听到,根本不是问题。
鸣笛声?汀兰想了半天,才意识到这应该是火车的鸣笛声。
家南边不远的地方,就是繁忙的陇海线。可是没有挨着啊,还离得比较远,中间还有一大片住宅区,平时都没有注意过。但夜深人静的时候,火车鸣笛声应该是能穿过寂静的夜空传过来的。
母亲觉得城里太吵了,这整晚整晚睡不着,谁受得了啊?还是农村住着舒服,住得踏实。
这套房子,汀兰住了十来年,母亲只住过那一晚。

后来买房子的时候,噪音就成了汀兰考虑的关键问题。
新房子在一个非常大的小区里,远离铁道,远离马路,应该也远离了一切噪音。周围还有大片绿地,是一个特别宜人的住处。
这样的新家,母亲一定能住惯了。
让汀兰没想到的是,母亲还是只住了一晚。
早上一起来,母亲就肿着眼睛,萎靡不振,又嚷嚷着要回家。
这又怎么了?汀兰不明白。
母亲解释:
你这新家,还是没法睡觉啊。空调隔一阵子就发出响声,吵得人没法入睡。我就把空调关了,把落地扇打开了。落地扇也嗡嗡嗡地响,上边还亮着好几个红灯,晃眼。我又关了风扇,把窗子打开通风。窗外又有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水落到东西上发出来的,一响就一个晚上,根本没法睡觉。
汀兰想了想,那个滴答滴答的声音,应该是楼上人家的空调滴水落在自家空调的外机上发出来的。
这些声音都很细微啊,不太可能影响到人的睡眠吧。汀兰自己就没有意识到这些。
不过汀兰也理解母亲。母亲在农村住惯了,习惯了农村那种绝对的静谧,暂时还没法适应城里这些现代化的噪音。
送母亲回老家,汀兰陪母亲住了一晚上。
原本以为能睡一个好觉的汀兰,没想到也因为噪音没睡好。
原本以为农村能够远离现代化带来的各种声响,让人享受一种绝对的静谧,这也是汀兰留在记忆中的印象。没想到,蝉在院子的树上撕心裂肺地叫,这声音又刺耳又单调,让汀兰没法忽略。近在咫尺的蝉鸣,没有了田园牧歌式的浪漫,只是让人心烦意乱的聒噪。
在蝉鸣的间隙,又有一种很尖锐的虫鸣趁虚而入,就像在汀兰的耳朵边叫似的,是蛐蛐,是蝈蝈,还是其他什么昆虫?
也许蝉鸣虫噪,恰恰表明了农村夜晚的幽静,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可是,这种幽静汀兰已经欣赏不来了,反倒成了她失眠的罪魁祸首。

第二天,汀兰顶着黑眼圈逃回了城里。
有了这番经历,汀兰才开始关注以前忽略的一些声音。她发现,城里的家根本没有静谧的时候。
是的,城里没有蝉鸣虫噪,但城里有空调声、电扇声、加湿器声、空气净化器声、灭蚊仪声、抽油烟机声、洗碗机声、冰箱声、管道中水流的声音、卫生间里马桶冲水的声音……
原来,汀兰已经对家里的电器发出来的声音脱敏了,她已经意识不到这些是噪音了,正如母亲对蝉鸣虫噪也脱敏了一样。
看来这种习惯是可以变化的。汀兰过去也是习惯蝉鸣虫噪的,现在却觉得这些声音扰人清眠了。
也许,所谓的安静也是习惯的产物?
也许,一代人有一代人以为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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