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间发呆,算不算是人间好时节?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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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其意一目了然,加之所言之理深抵人心,被引用得很广。我在省城游走书画圈子的那些年,一些朋友就曾托我请书法名家书写这首诗,或录其中的两句话,裱起来挂墙上装装样子。

 

这首诗是南宋护国仁王寺慧开禅师圆寂前留下的,题为《颂平常心是道》。这位俗姓梁别名无门的杭州钱塘人,幼年入寺,后入高僧座下,悟道有成。46岁那年还曾为皇帝祝寿编撰无门关一卷,63岁时奉旨入杭州护国仁王寺,在殿中给皇上说法,为宫中祈雨,78岁圆寂前著有经书存世。从他的履历来看,他这首诗说得很开、格局也不小,可活着时也免不了俗,跟皇家有扯不清的瓜葛。

 

慧开禅师可能有他的苦衷,他将自己悟得的“真经”浓缩于这四句话中,给后人以启迪开悟,倒也算是良善之人。我们谋生于世,都免了在功名利禄的路上奔波,只是行走途中,有的人明白了、悟道了,心胸开阔格局打开了,便觉得人世间的精彩远不止以前拼命追逐的那些东西,即使让很多人沉醉的功名利禄也终究不过是过眼烟云。七百多年后,我们把慧开禅师这首诗挂于自家墙上,谁还记得与他同一时代皇上与公卿大臣名字?

 

我曾在虎跳峡感受过江水k咆哮的震憾,溅得一身水花;冬日里徒步河南温县黄河滩涂,斜阳把一筛子碎银洒到河水上,波光粼粼。我到沈阳参观努尔哈赤旅所,印象最深的是他冬天床铺火炕的灶门在墙外边开,添柴禾无须进屋。这个死于炕上的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奠基人,就取暖这一点都不抵现在普通人家的一台空调。光阴的长廊里,岂不说长江、黄河,还有北方的火炕了,君不见古往今来,哪一条河流、江水里没淹没过英雄豪杰,哪一张传下来的古床上没有先人的气息?

 

我所尊敬的文学家、佛学研究学者黄复彩老先生家住长江振风塔边,他跨步过马路就是长江大堤。他熟识一位72岁的老张,现在职业:江上捞尸人。自1986年始,他从江里捞上岸的尸体多达千具,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捞上岸交归家属或有关部门,让这些不幸的灵魂入土为安。据黄老先生说,老张擅书法、善画,且精通阴阳八卦,人称“张教授”。每天在江水中游泳是他不变的生活,无论冬夏。

 

 

 

20年前,我用半个月从重庆沿长江抵达宜昌,在三峡最险的瞿塘峡登上了白帝城。白帝城其实不是一座城,而是迎面抵挡长江上游的一座孤岛,宽阔的江面至此因这座岛回漩进入狭窄的瞿塘峡。最为要命的是瞿塘峡夔门前江中心原先有一块巨大的礁石——滟滪堆,江流被阻挡后向四面扩散,形成宽达20一30米的泡漩,船行至此如离弦的箭,稍有不慎则船碎人亡。那一次,我在瞿塘峡下游江滩上遇到了江上捞尸人,他们多时有十几个人,捞上来的尸就近埋进滩涂,捞的碎船板与生活物品留着自己用。

 

 

明代杨慎有首词《滚滚长江东逝水》: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我在都市里见到许多场合都挂有书写此词的书法作品,还听到过许多底气十足的人唱过。“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很多人看透悟明白了,只是依然难脱穿戴在身的俗衣俗帽,心头诸多“闲事”放不下,也只能远远的看一眼江渚上那些白发渔樵了。打渔砍柴者虽然头发白了,至少有了看秋月吟春风的闲情。

 

我们一生都在奔波忙碌,或为贪欲、或为真情牵扯着。更多人是被现代化的生活训化得丢失了动物起码的生存本能与技能,超市货架上没了菜,肉摊上没了肉,自家的锅灶就闻不到菜根香了。我们迷乱在都市的万花筒里,流汗挣钱、花钱换生活,却忘记了生活原本的模样了。诗酒田园,很多时候也只是梦醒时分想一下,重入梦里又去寻醉,玻璃缸的鱼已经回不到江河湖海里了。

 

我在江南山里,闲来无事去溪畔搬捡些石头回来,积累多了便垒个造型出来。将锯来的枯树干栽三根木桩入泥,搬一块水冲石上去,放一盆荷花于石上。甚至干脆用捡来的粗木桩当“衣架”,将野生的金银花、凌霄花披挂上去。一些旧友见我此举便摇头,我故乡种蘑茹的老农李世树每次都第一时间阅读我写的新文章,他来信讲述自己每天凌晨三四点就起床,采摘蘑茹去集市卖,而有的更老的农民大爷起得比他更早,他善意劝我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我又能找到什么有意义的事呢?人生下来就有一趟旅程要走,受些磨难,吃些苦头,百味尝尽,差不多离终点站也不远了。想想自己活了大半世,以前哭哭自己,也为别人哭哭;笑笑别人,也被别人笑笑。现在山野简单的生活,不靠近钱,也不靠近权,只是距自己的灵魂近了点,借事修身,善待周边小生灵。来一趟人间总得给这人世间添点点美好,哪能白走了这一趟再也不会再来的旅程呢!

 

97岁的当代美术史论家郭因老先生跟我说过一句话:“田园生活是种清福,不是所有人都享受得了的”。老先生鼓勉我:“显玉的人生之路走得不错:有苦有乐,有惊有险,有滋有味。”昨晚的清风中我独坐葫芦塘边,一弯上弦月挂在树梢头,山水天地间宁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偶有萤火虫飞过。月光如水,荡涤我心中杂陈,林泉渐渐清澈见底,一切都好平静。在这山野间无边的月色里发呆,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做,大约也算是慧开禅师所称的“便是人间好时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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