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宿慧,就在这山水间继续孤寂的行程吧

我少年时生活在巢湖南岸圩区一条东圩埂上,圩心里的庄稼几乎每年都为洪水所淹,不是圩埂破了,就是内涝。眼睁睁的看着积水淹过稻穗头,困在圩埂上的农家人吃饭没粮、烧锅没草。那时,我就真真切切体会到“饥寒交迫”的滋味。洪水使得圩埂上像样的树木也很少见到,不是被水淹死,就是洪水来临时被砍掉拖去抢险。圩埂上的花花草草受连年洪水浸泡,根茎都烂掉了。后来读古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人们常说的“水火无情”,只是我觉得水比火更残酷一些,它让我们这些圩区的孩子极少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花草,更别说圩区原本就稀罕的月季、蔷薇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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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看得最多、距离最近的花就是我家灶台窗户外的那棵月季花树。听我母亲说那是她婆婆束氏的婆婆植下的,那个我喊太太的老婆婆生下四个儿子,三个儿子成家、一个打了光棍。太太临终前望着那棵月季花树不肯咽气,四个儿子立于侧答应以后分家不分树、再穷也不卖那棵月季花时,她才合上了眼睛。到我这一代人,那棵月季花树仍在原地,也就是我家锅灶窗户外。掐指算来,也历经过百年风霜了。

 

我母亲王光华九岁时父亡母流落他乡后,被邻居送到东圩埂何家做童养媳,希求能有口饭吃活下来。月季花开时,她夜里掐下一朵朵花,用稻草芯三两朵一束系好放竹篮里,上面盖上毛巾,往毛巾上喷水。她起早挎着竹篮走15华里路到古镇三河街上卖花。古镇上人掀开毛巾,月季花依然水灵灵的。一篮月季花,一个早晨爬上了半条古街姑娘媳妇们的辫梢上。

 

 

到我母亲的公公四兄弟分家时,四位家族长辈异口同声说:“这棵月季花树归王丫头了”。那些年里,我母亲拿月季花换得的零钱除了给家里买盐花销外,她逢时过节给几位长辈换些烟酒,他们当然记得这些好处,也知道唯有她是真的喜欢月季花树,当然也能善待这棵花树。我在离别家乡上大学之前,家里将原先灶房改做我的“书房”,我早早晚晚临窗读书时,抬头即见这棵饱经岁月风霜的月季花树。月季花在我们那又称月月红,当地有儿歌唱“月月红月月开,月月大姐有花戴”。我在茅屋窗下读书时,时常见到东圩埂的姑娘媳妇们结伴来采摘月季花,相互把花插到对方的辫梢上,欢声笑语惊落一树露水,也扰乱了窗户里书生的心……

 

十多年前的一个春日,我接东圩埂与我母亲同辈的长辈们来我爱人外贸工厂参观。她们在厂区转了一圈,有人笑说“沿围墙栽上月季花,满墙都开满花,工人在花园中干活不累”。这些大半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长辈到老了居然还有如此浪漫的心思。送走她们之后,我托人给我买月季花,他辗转间送来了上千根蔷薇根,并解释蔷薇与月季同属一科,而且攀爬能力特别强,不出三年你们四十亩园区的墙头上会开满了蔷薇花。有一天,忽有人提醒我:俗话说多栽花少栽刺,你将几十亩围墙都栽上刺会惹出许多事端的。说得我忐忑不安,于是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拔掉了那些新栽的蔷薇。

 

 

日月交替,时光流转。我在都市风云中尚未老去时,我爱人的外贸企业犹如一粒沙尘湮灭了,待把几百人散了场,我们离别都市前去原先的厂区走一圈,见不起眼的墙角处开出了满墙的蔷薇花。可能是拔除时遗漏的,它们在时光中自己酿成了一片风景。我挖了几株蔷薇根,几十年的都市梦境中纵使带不走一片云彩,就捎几株蔷薇根,随我们沉寂空守江南山间一角,细数往后余生里的烟火吧。

 

 

又沐几轮江南春风秋雨,我栖居的何园墙壁上的蔷薇与月季拥挤成一道绿色屏障,将我与墙外风尘隔离,我也习惯了独自在园子里看日出东方,默守月上树梢头。我在城里时见过书法家喜欢在纸上写“晴耕雨读”,没想到我在江南的山野间践行晴耕雨读。有时白天干活累了,晚上一个人在如水的月光里静坐至深夜,四周山野一丝声响也没有,连有人来给我披上棉袄也未曾察觉到。我不是睡着了,好像在空灵安静的时空与天地物语,和心灵对话。

山中一日,浮世百年。我穿越浊世曾把自己弄得一身污垢,身心俱疲甚至崩溃过,但是,我这大半辈子活过来,还是做一个洁净的人!浊世末法,冰雪洗心,遗世独立也不能虚度了时光,我借山中日月打磨些文章,也算是一种修行吧。我母亲竹篮里的月季花虽小,不也曾滋养过一个家族几代人嘛。就是这些随我辗转漂泊到江南山中的蔷薇不也灿烂了一段段墙壁吗?

 

山间有日月清风,我虽然还不能以煮字为生,倒也可以在字里行间纵横四海,人间天上。山水有灵,我若有宿慧,在这依次绽放的花间继续孤寂的行程,山鸣谷应,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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