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青春

火红的年代,青翠的青春。

涨姿势的图片

西北铁路线上有一个叫哈业胡同的小站,墙壁刷着半截深绿油漆,简陋的只有几条长木凳的候车室,挤满了知青,农垦,还有几个兵团的人。我们送一个队友回城,天黑下来火车刚才开走,因为两伙人看对方不顺眼,呛呛几句,走到暗处档口,瞬间就打起来了。一些人在站台路基下飞快地蹿行,一阵狂喊,一场混乱之后,从铁路道岔指示灯的微光里,感觉对方有几人被砍的头破血流。我没下手,跟着他们顺着高粱地,大沟渠往回跑,在永丰二队围绕村子和庄稼地转了几圈,才像游击队一样蹑手蹑脚回到农场。农场到车站大概要走半个小时路程,场长老回子房间在一头黑着窗帘,早就熟睡去了。所以我们惊恐兴奋至很晚才睡,估摸天刚破晓,迷迷糊糊被一阵激烈的对话吵醒。朦胧中听到大铺上的文林,被他的女朋友堵住门口训斥,“你们他妈这一屋子人都是流氓!昨晚等到你半夜还没回来,你给我说清楚去哪里了”。

 

大屋门是木框钉的油毡纸,不知被谁戳一个窟窿,于是在外面大风大雨时直接掏出家伙从门窟窿里往外撒尿。有不自觉的好天气懒得去厕所泚到门口小路上。女生宿舍隔着伙房,走过门口,一不小心会被突如其来的激流呲到裤腿上,每当被怒骂了一顿之后,屋里悄无声息,死猪不怕开水烫,明知就那十几头蒜,反正不露脸对不上号。

 

这次不知道是谁起夜,躲闪不及泚到文林女朋友的裤腿上,文林被骂得一脸懵圈,揉着惺忪睡眼说“嚷什么嚷,这一大早上。”

 

年轻人在一块,溴事多的去了,没几个省油的灯。姓丘的劳改释放犯,为了取乐,把一根细绳拴在大铺上熟睡同伴裤衩里,另一头系在灯绳上,这样翻一次身,灯就忽闪一次,然后大伙乐翻了天。

 

老狐狸和大棉裤俩人见面就拌嘴磨叽,厕所墙倒了一节,场长派他俩修善,结果老狐狸光顾吵吵打嘴仗,一条腿踩空插进粪坑里,拔出来粘满了黄黄的粪汤,从此人送戳号“黄马靴。”

 

“老大”在小炕上睡不着,它是我们这里年龄稍大的一个,所以大家都称他老大。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一角九分钱的骆驼牌香烟,偶尔出去朝另一间宿舍瞭望一会,灯光从厚重的窗帘缝隙倾泻出来。他惦记那屋追求的女朋友,前段时间掰了。他经常回忆起,相遇时候,在房子西墙边并排坐在一段倾倒了的大树干上,阳光明媚悬在空中的两条长腿互相勾着脚,一翘一翘。一手捧书,一手从衣服兜里抓瓜子嗑,吐出的皮儿落了一地,嘴里哼着歌,期间或翻一页书或望着麦子地,望着远方。

 

那女孩叫小田,长得不好看,黑瘦麻杆身子,没胸,小脸雀斑产地。我们都认为这群人里随便抓一个都比她漂亮,真是瘸子屁股邪门了,竟然有两个人追。把那几个皮肤白里通红凹凸有致,要摸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的姑娘都气傻了。

 

给人当灯泡真是没劲,我赶着毛驴车去公社买粮,他俩强行坐上要一起去,不言而喻,我说你俩知道这叫什么吗?偷情。

 

雀斑田,做个鬼脸,冲着我说,“说啥呢?真不要脸”!

 

幺呵,还会倒打一耙了,然后哈哈大笑。那时候零花钱不多,每月都是30多块钱工资。除了集体伙食费,还有七八元钱的剩余,老大自己一分都舍不得花,愣是在公社食堂用了两元钱买了肉炒青椒,红腌菜,白米饭。

 

临回来又在小卖店买了两瓶桔子罐头,塞进小田的布兜里。

 

买完粮食,毛驴车赶的急,车轮在泥洼路上颠簸,碎泥溅了他俩一身,迷了眼睛。老大喊我停下来,对着坐在车辕上小田的眼睛,两手翻着眼皮,我示意老大用嘴吹,结果他用嘴把小眼睛重重地裹了一口,这一下炸毛了,非说是我的主意,老大没那么坏。

 

他们相处的时好时赖。

 

“两年前,我和别的女的睡过觉,”老大很诚实,他说。

 

雀斑小田放声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那么开心。

 

“就你那德行,和一百个苍蝇睡觉还有人相信”。

 

他沉默不说话。

“说嘛。”

“没关系,如果你真流氓,无赖,社会渣滓,我就离开你”。

 

他终于袒露心扉,说了实话。因为劳教两年,前女友离开他以后来到了农场。

 

他期待小田的回答,又怕她回答。缓慢中度过了两月,女方家里知道了,回来他们又促膝谈一次。老大急了,噗!把嘴上的烟蒂吐到地上,一脚踢飞,扬起一袭尘土。

 

而在她的心里,一直是可以依靠,有把力气的人,而突然知道他的过去,心里不是滋味,泡沫已经滋滋地迸碎、漾化,她开始掉泪,一滴接一滴。

 

“伤心了?”她捂着眼睛点点头。“还做我女朋友吗?”她摇摇头。

 

“这么说,结束了?”

 

她哭了,难以自抑,哭了一会,擦了一把脸上的泪,鼻子堵塞地说:“让我做好朋友吧,你的情况,我父母坚决不同意。”

 

后来她做了文林的女朋友,老大明面上也没计较,为了对方找到幸福,可以付出一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大概。

 

文林俊俏,家里独苗,娇生惯养的小白脸。六月野鸽子成群飞到农场周边树林,荒野沙丘。这小子更他妈的坏,没事总是出点馊主意,怂恿大伙月亮地下偷西瓜,屎尿爬了一身还不过瘾,顺便在村里抓两只老母鸡,回到伙房炖了下酒。

 

夏天的泉水湖,是我们的乐园,男生女生唱着走了调的歌,划着船,向芦苇荡进发,密密麻麻芦苇窜出水面,芦苇荡中的小径蜿蜒伸向湖心,犹如森林,苇浪翻滚,簌簌作响。摸鱼,掏野鸭子,咕咕鸡的鸟蛋,乐此不彼。阴云不时,大雨点连成线,密集地下成白茫茫一片,由于载人过多,船舱倾斜,我仰面朝天翻在湖里,水流从我胸腹部沉重地驰过,裹着挣不断缠绕的水草,仿佛七窍进水,惊恐中狗刨式从湖底总算浮上岸边。

 

翌日,文林不知从哪弄来一书包雷管炸药,晚上和我商量第二天炸野鸽子去,我同意了。到了野鸽子出没的地方,埋了炸药,放了红绿长线,拿两节干电池,躲在干打垒沙土墙后。我到远处轰鸽子群,掰了几颗杨树枝叶,几番吼叫,成群结队的飞了过去。没多久,轰的几声响,野鸽子没炸几只,当他探头时被爆炸的雷管碎铜皮,镶进胳膊肌肉里,疼的哇哇大叫。

 

我赶紧陪她找了生产队的村医,稍作处理,取出弹片,包扎绷带,回到住处,不敢吱声,第二天疼的烈害,掀开绷带一角,只见伤口有些肿胀化脓。我猜一定发炎了,有黄色的组织液从痂缝处渗出。我把他送到车站,回来向领导请假,谎称他突然肚子疼回城看病。

 

雀斑小田,次月也回城了,他俩都没有再回来。后来文林给我捎来口信,说村医没处理好感染了,差点肌肉萎缩,经过治疗已基本痊愈。农场解散两年以后听说他俩结婚了,跟女方父母到南方城市定居。

 

某年,我到苏州办完事,我以一个游客旁观者,游离于千百万人的喜怒哀乐之外,虽然那里的方言絮叨怪异,笑骂奚落,我一概充耳不闻,怡然自得。夜晚,在黑漆漆的小旅馆的一片鼾声中悄悄入睡。

 

白天我混迹在人群中,走过一家家橱窗琳琅、光线柔和的商店,什么都看,什么都不买。一直走到汽笛声声、轮船如梭的水旱码头,在沉沉暮色中登上一艘灯火通明的客轮,任由它去。门上的方窗透进走廊的灯光,舱里什物依稀可辨。躺在铺上能感觉到船下面浪的走向,但很轻微,不致引起晕眩。

 

也巧,临离别这个城市最后几小时,岸上一家小酒馆前,点了一碟三黄鸡,一瓶啤酒。一个提了花兜子买菜的女人上前打量我,她啊的一声,“是你吗?”。世界真小,我也吃惊,怎么会再这里遇见你。正是当年农场的小田,时隔多年丰满许多,涂抹的白白的,模样大致没变,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脂混合味。

 

“快到家里坐一坐吧?文林去年还叨咕你呢。见到你一定高兴坏了。”我问了文林怎么样,她说,在一家冰柜厂做焊工,早九晚五的还行,挺顾家的。我们又随便叫了两杯凉茶,唠了过去现在,我说,见到你非常高兴,我掏出回程车票示意,这次赶着回去,就不到你家了,给文林问个好,下次有机会再家叙。

 

他憋了很长时间说,“老大还好吗?”我说,他死了有一年光景,持续发烧,住院也没查出什么病。他的妻子带着俩孩子挺辛苦的,谁的日子都是这样稀里糊涂的过着过着人就没了。他眼睛湿润了,掠过一缕悲伤。她说“他是个能干活,有使不完力气的人”。

 

告别了雀斑田,告别了苏州。告别了属于她们湛蓝耀眼的天空。就像这天空的静谧,我感到岁月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和召唤。

 

挥霍过青春的人们,也将铭记在浩浩荡荡的青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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